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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2)


我是吃罢了饭,才准备睡一觉的,哑巴来叫我,让去夏天义家吃年饭。我原本不想去,哑巴硬拉了我,他们吃饭的时候夏天义却一定要叫夏天智一家先来他家吃。我 在事前绝不知道夏天义要请夏天智他们也来吃饭的。哑巴去泉里挑水,我正在灶火口坐着烧火,火呼呼地响,我还说:“火你笑啥的?火笑有喜,你让我见到白雪, 你才算灵哩!”没想院门响,夏天智老两口和白雪就进来了!我那时真是吓慌了,站起来,立在了厨房门口,不知道该怎么个办着才好。夏天义说:“引生引生,过 年哩,给你四叔磕个头!”我趴在地上就磕了头。夏天智可能也懵住了,说了句“不用不用”,径直往堂屋里走。四婶过来挡住了白雪,她抱着孩子,说:“起来起 来,你又不是小娃,磕什么头呀!”我还趴在地上,我看到了白雪的脚。四婶怀里的孩子手却乍拉着,一把抓走了我头上的绒线帽子。孩子抓走了我的帽子,我没有 说,四婶也没有发觉,等她走到堂屋台阶上了看见孩子手里还拿着个帽子,回头瞧见我光着头还趴在厨房门口,就说:“这娃娃!你这娃娃!”过来把帽子还给了 我。我说:“娃真亲!”四婶并没有让我逗孩子,夏天义就说:“你去端菜吧!”对夏天智他们说:“引生和哑巴跟我在七里沟几个月了,大年三十我让他们都在我 这儿。”我把菜从厨房往堂屋的桌上端,菜很简单,夏天义只炒了一大盆肉,再加上些烩肚丝和油炸的豆腐,再就是糯米糕,生汆丸子。夏天智说:“报上名字!” 我端上烩肚丝了,就说:“引生!”夏天智说:“报菜名字!”我端上生汆丸子,说:“生汆丸子引生!”噗地一声,白雪就笑了。她的牙很白,只笑了一下就忍住 了,借捡掉在地上的筷子,把身子弯到了桌子下。夏天义训我:“你咋啦,叫你报菜名你报你的名,谁不知道你是引生?!”我完全是脑子渗了水,丢了这么大的 丑!再去厨房端菜时,就打了自己个嘴巴。菜全部上齐了,夏天义喊我和哑巴也到桌上去,我就坐在桌子的北面,正好和白雪照面,我的眼睛就没地方看了。我不敢 正视白雪,也不敢正视夏天智,眼光就盯着菜盘,盯着菜盘又显得那个,只好把眼光收回来看着我的手。夏天义说:“你咋不动筷子呢?”我说:“动,动。”发现 夏天智杯里酒没了,便站起来给他斟酒。夏天义说:“引生,给你四叔四婶都敬一杯吧!”我给夏天智敬了一杯,让他随意,我全喝了;又给四婶敬了一杯,让他随 意,我也要全喝,四婶说:“引生,你有病,你不敢喝多。”我说:“没事!”端起酒杯一下子喝了。四婶说:“喝酒像他爹!”四婶这么一说,我稍稍不紧张了, 脑子就想:“下来该不该给白雪敬酒?给白雪敬酒了白雪不喝怎么办?给白雪敬酒了夏天智脸色*不好看怎么办?我豁出去了,说:“白雪,我敬你一杯吧!”白雪 脸唰地红了,说:“我不会喝酒。”我说:“过年哩,少喝点吧。”四婶也说:“你少抿一点。”白雪竟然是站了起来,但她端杯子的手抖,我俩杯子对杯子碰了一 下,我看见叭地有了闪光,她抿了一下,立即呛得咳嗽起来了。白雪说:“二伯二婶,我先回去收拾菜去,你们少吃一些就快过来啊!”抱了孩子匆匆离席。这是我 平生第一回和白雪吃饭喝酒,她走出堂屋门的时候,我心里说:你打个喷嚏吧,打个喷嚏吧!她果然打了个喷嚏。这就好了,那么,我敬她喝下的那些酒一定会长久 地热火她的五脏六腑的!等到夏天智他们喝了那一小壶酒后都去了夏天智家,桌上就只留下了我和哑巴。院子的天上云一片一片起了各种颜色*,是红的被面子蓝的 被面子白的被面子。哑巴狼吞虎咽,我却不动筷子。哑巴哇哇地比画着让我吃;他可怜,不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
夏天智他们回到家里,一只白色*的鸟在房脊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夏天智首先看到了,扬手吆喝:唏!鸟还站着,咋吆喝它都不飞。夏天智不知怎么就一定要撵走 鸟,喊叫起夏雨,夏雨拿了弹弓来射,鸟却不见了。家里已经来了大婶和三婶,下一辈人只有庆金,提了一瓶酒,还带着一个铁皮焊的温酒壶。不一会儿,庆满、庆 堂、瞎瞎先到,随后雷庆和梅花、竹青也到了。梅花说:“四叔叫侄子们吃喝哩就不叫侄媳妇呀,怕我们吃喝得多吗?!”竹青说:“不叫也要来哩!”四婶就笑 道:“梅花是雷庆的尾巴,叫了雷庆也就算把你叫了。竹青是组长,那还用叫吗?白雪,给你竹青嫂子敬纸烟,她烟紧哩!君亭和庆玉呢?”夏雨说:“我又去叫了 一次,我君亭哥没在家,可能去乡zheng府了吧。我庆玉哥说他吃过了,硬不来。”四婶说:“庆玉脾气怪,不合群。”就招呼大家入席。夏天智亲自把一道菜 一道菜往上端,上一道了问味道如何。几个老人都坐着,晚辈的立在桌边夹那么几筷,都说:“好!好!”连吃带喝着一个时辰,庆满的小女儿和淑贞就在院门口叫 庆满和庆金,说家里饭菜都放凉了。白雪忙去拉她们进来,她们不进来。白雪回来说了,竹青说:“大嫂一定是看见我们来了,还以为是四叔四婶叫了我们而没叫她 生气了。”四婶说:“庆金,你叫去!”庆金说:“甭管她!”四婶自己去了院门口,淑贞人却走了。梅花见淑贞到底没来,话就多了,说:“白雪,你娘家是咋过年三十的,夏家可是年年都这样,男人们都各家轮着吃,媳妇娃娃在家硬等着,没有一年的三十饭能吃到热的!”白雪说:“我娘家 没这么讲究。”夏天智说:“当年没分家时二十多口人在一个锅里吃,分了家这么走动,清风街也只有咱夏家!”梅花说:“我看亲热也不在于这样过年,各家吃各 家的倒好。”夏天智说:“你尽胡说!吃饭最能体现家风的。”竹青说:“四叔好形式!”夏天智说:“该讲究形式的还得讲究形式,县上年年开人民代表大会的, 会上还不是每个代表发了县长的报告稿,县长还不是在会上念报告稿。按你的说法,用不着代表去了,用不着县长念报告了,把报告稿一发就完了么?这也是形式, 可这形式能体现庄严感,你知道不?”竹青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吃!”去盛了一碗米饭,对梅花说:“你也吃一碗,四婶做的饭香哩!”但做晚辈的却全站起 来,说:“你们老人们慢慢吃,我们先走呀!”就都走了。
饭吃得并不热闹,而且剩下的饭菜又特别多。饭后,四婶就埋怨没吃好,剩下这么一堆这几天年里都得吃剩汤剩水了。夏天智便骂梅花和竹青不像样,尽说些没盐没 醋的活败兴。四婶也说:“我看来,明年这三十饭就吃不到一块了,人是越来心越不回全了。”夏天智在火盆上熬罐罐茶,老熬不开,低头去吹火,灰眯了眼睛,也 就不再熬了,起身去放高音喇叭,说:“今年村里没说要闹社火的话?”四婶说:“没见君亭说么!往年新生热火操办的,咋也咕咚不响了?”高音喇叭就响起了秦 腔:
秦腔一响,天却一下子-陰-起来,而且有了风,树梢子都摇。夏天智看了看天,觉得疑惑,说:“这天咋变了,是要下雪呀吗?”便听见喇叭声中有了咚儿锵咚儿 锵的鼓乐。夏天智就喜欢了,说:“敲社火鼓的!我说哩,过年咋能这么冷清?!你抱娃娃去看吧,如果真是要闹社火,让咱娃坐一回社火芯子。我小时候坐过芯 子,扮的是‘桃园结义’中的关公,夏风小时候也坐过芯子……”说到夏风,他不愿多说了。白雪就逗着孩子,说:“你扮个啥呀?我娃扮一个‘劈山救母’的小沉 香!”夏天智从柜子里往外拿秦腔脸谱马勺,听白雪这么说,手在柜里停住了,一股酸水从胃里涌到嘴里。但夏天智没有把酸水吐出来,哽了哽脖子,又咽了下去。
白雪抱了孩子走到街上,街上的风比院子里硬,地上的鸡全乱了毛,斜着身子顺着墙根跑,跑着跑着就翻个跟头。斜巷中钻出了文成、张季一伙,每人手里拿着从池 塘砸开来的冰,哗啦摔在地上,又踩了一块当滑轮,出溜出溜地滑。张季滑得收不住力,直着往白雪冲过来,白雪忙闪在一旁,张季咣地就身子撞了墙,摔了个狗吃 屎。那块踩滑的冰是块三角形,里边冻着一条鱼,鱼还是游动的样子,但这游动的样子却死了。农贸市场上已经没人摆摊,到处滚动着草屑和塑料纸,大堆的垃圾 里,几只狗在扑上扑下,说不来是厮咬还是戏耍,而远处站着来运。白雪听夏天义说,来运昨晚哭了一夜,今早一露明就跑到乡zheng府门口去了。现在,它远 远地看着它们的同类戏闹,它们不呼唤它,它也不愿前去,后来就卧在那里,头弯下去舔自己的腿。白雪叫道:“来运,来运!”来运向她走来,腿却一瘸一瘸的, 她才发现来运的腿上还淌着血。白雪说:“过年哩,谁把狗打成了这样?”万宝酒楼门口站着马大中,他穿了两件毛衣,套着一个条格西服,红色*的领带很耀眼, 他说:“书正打的。”白雪说:“他书正打的?”马大中说:“狗见了书正就咬,把他新穿的一条裤子咬扯了,书正拿了棍……一个向左拐,一个向右拐。”白雪叹 了口气,对狗说:“你回去吧,你回去吧。”来运没有回去,在风里又哭了。陈星陈亮就从鞋铺里出来哈手跺脚,然后往铺门上贴对联,马大中高声问:“吃了 没?”陈星说:“吃了。你也吃了?”马大中说:“吃了。翠翠没回来看你?”陈星扭头看了一下白雪,白雪把眼光挪开,但陈星始终没回答。马大中又说:“赵宏 声给你写的还是你写的?”陈星说:“赵宏声写的。上联是‘来的必有豹变士’,下联是‘去者岂无鱼化才’。好不好?”马大中说:“清风街这地方怪,农民写的 对联文得你看不懂!”陈星说:“上联是写你我这样的外来人,下联是写从清风街走出去的人。你只认得钱!”马大中说:“写得不好!你瞧瞧万宝酒楼的对联:忆 往昔,小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帮;看今朝,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帮。”陈星说:“赵宏声怕是专为你写的!”马大中说:“就是为我写的,那好 啊!”马大中哈哈地笑,一回头白雪到了跟前,腰就弯下来,说:“白雪,过年好!”白雪说: “过年好!”马大中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来,抽出了三张一百元的钞票,说:“给娃娃个压岁钱!”白雪急忙躲避,马大中把钱已塞在孩子的裹被里,说:“咋不要? 给娃娃个吉利么!”陈星和陈亮吐了一下舌头,已钻进鞋铺不出来了。白雪说:“过年你也不回老家呀?”马大中说:“哪儿都是家么!”白雪说:“既然看上了清 风街,咋不把你老婆娃也接出来呀?”马大中说:“我独身惯了,人家也不愿意出来。往常都在县城过年,今年只说在乡下过年图个热闹,没想年三十了还冷清得啥 也没有!”白雪说:“我听到锣鼓响,还以为闹社火呀!”马大中说:“刚才是刘新生和顺娃、哑巴他们在这里敲了一阵锣鼓,人没引来,又转到西街敲去了,一会 儿还会来的。”真的过了一会儿,街西那头过来一小群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架着牛皮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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