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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

“烧啊!烧啊!”忽然一位老人狂喊起来:“烧了房,烧了城,不给日本鬼子留下呀!烧啊!烧——”

这个呼声几乎没得到任何响应。它没使大家兴奋,也没使大家恐惧。当最大的危险来到眼前,人们反倒在表面上露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随着这呼声,大家低声的彼此说了点什么;此外,别无动作。

那老人——城中最正直刚强的教过私塾的先生——还在喊,而且把一玻璃瓶洋油倒在土炕的草褥子上,预备放火。

这时候,城外的火光忽然暗了一些,漆黑的烟柱,象受了什么不可忍的刺戟与压迫,疯狂的往上冒,似乎要把星天变成黑幕。烟钻得极高,下面的火舌变成 无光的血红,从黑烟里吐出来,又吞进去。烟在高处散开,火光又明亮起来,把天都照亮。这时候,城内老人的草褥已经燃起,老人仰卧在火光里。不久,黑烟与火 舌从门窗内吐出,比城外的小,而热气直扑到人们的脸上。大家开始喊叫,开始奔跑,争着来救火。这时候,城外有了槍声。

“唐连长还打呢!还打呢!”大家的心又欣悦的跳动起来,几乎和前几天打胜仗的时候一样。

城外,有铁路路工的帮忙,士兵们把所有应该破坏的东西都付之一炬。火起来,他们散开,各自为战。敌兵到了,首先尝到槐林中射出的子弹。

敌人一方面包围槐林,一方面到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去搜索。不管是树林,还是独木,不管是一道浅沟,还是一堆垃圾;不管是一段矮墙,还是铁道旁边的小 木阁子,都使他们迟疑,害怕,只在一阵两阵三阵猛烈的射击之后,他们才敢前进。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而只感到这里的树、沟、土堆、墙、和一切东西,都 有眼睛,都有子弹,都会要他们的命。火光把整个的车站,照得如同白昼,但是火光越明,他们越怕;他们只能象蛇似的爬伏在地,看到一个黑影或黑点,便把头贴 在地上,火忽然明了,又忽然暗了;火忽然移向东边,西边暗起来;又忽然移向西边,东边暗起来;在这一明一暗,忽东忽西之中,他们惶惑、恐惧,只管放槍壮自 己的胆子,而不管子弹向哪里打,和打什么。

从一株树后跑到另一株树后,唐连长和他的六个弟兄变动着地位,向四面八方射击。唐连长的汗把袜子都淹湿。天气还相当的冷,他的身上可是只脱剩下了 一件汗衫。他的心中,现在完全是空的,假若还有什么感觉的话,他只是想喝水;他的口中冒着火。在敌人的槍声稍静一点的当儿,他倚着树吐了口气;更想喝水。 从树旁来了一只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腿上。他以为是那个也拿着槍加入作战的勤务兵呢。不是,地上卧着的人,不是兵,而是个铁路工人。“给你!唐连长!”工人 声音很小,而很清晰的说:“三个馒头,一瓶水!”

唐连长顺手把馒头接过来,马上扔在地上,再伸手,他摸到那玻璃瓶的脖子,很凉,很滑;他的心里也立刻感到清凉滑润。水有点煤油味,可是他一气把它喝光。“哈!”他吐了口气。这时候,他才觉得工人的可感与冒险。没顾得道谢,他教工人快走。工人递给他一支香烟。

唐连长摇了摇头。“快走!谢谢你!”

敌人的槍弹又象雨点似的打进来。唐连长不晓得工人是怎么走开的,他又开始从树后向外射击。这时候,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地上爬行。他以为还是那个工 人,所以连头也没回。可是,身后有了声音:“报告连长,我,我,完了!”唐连长急转身,借着闪动的火光,看清:长长的,象一条不大有形状的口袋,伏在地 上,一动也不动。他的勤务兵!“老刘!老刘!”他一腿跪着,扳起老刘的头。老刘的眼还微睁着,可是全身都已不动。他手上摸到血。他轻轻放下老刘的头,想找 一块布或一件衣服盖上老刘的脸。这时候,他的左半边身子已失去掩护。左肩上忽然一麻,他喊了声“不好!”急要转身,左臂上又中了一槍!他知道敌人已发现了 他。他想立起来,可是左半边身子已经不听他的调动。用了最大的力量,他把自己挪动了一尺多远。他的左肩靠住了树干。他要镇静的思索一会儿,可是心中极乱。 一种无可形容的迷乱,随着左臂的由麻木而疼痛,渐次主有了他的心。他决定不去思索。咬着牙,右手抓住树干,他立了起来。立不稳。他的右臂搂住了树干。象醉 汉似的,他抱着树干绕了一个圈。他的背上又中了一槍。脸擦着不光滑的树皮,他跌落下来。

臂上燃烧,腿上燃烧,心中也在燃烧。林外是火光,眼前是火星,心中也变成一团火,火催着他狂喊:“王排长!冲锋!孙排长!冲锋!”他不知道是自己 还是别人正在这么喊叫,而只觉得有人喊冲锋。他立了起来,喊了声“杀!”随着这声“杀”,一切是静寂。火渐渐熄灭,槍声渐渐停止,唐连长的血,已渐渐流 净。到天亮的时候,文城变成了死城。

在文城的战事中,老郑——梦莲姑娘的松叔叔——的生活差不多是个噩梦。自从松林内来了军队,他的平静就受了很大的扰乱。他不知道把“棺材本儿”放 在哪里才好,而带在身上是最不放心的事。他也不放心他的铁筋洋灰的儿子——这小伙子是那么楞头楞脑,说不定哪一刻就会闯出祸来。媳妇,更难办!她比棺材本 儿还难找到妥当的地方藏起来。假若不幸,她……老头子简直不敢往下想!媳妇年轻,年轻人的胆气往往使自己把该留神的地方故意的忽略过去。老郑再三的嘱咐她 隐藏着一点,可是她还照常的出来进去。她不反抗公公的命令,但是由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是要说:“我要不出屋门,怎能把柴拿进来,把脏水倒出去?”老郑不 想拌嘴,而只终日提着心,手心上老出着讨厌的冷汗。

为了儿子儿媳的安全,他嘱咐他们要处处小心,而他自己倒去冒险。作父亲的爱心每每有不合逻辑的地方。别等军人们来找他,他想,他须先去找他们,于是,他背着粪箕,或拿着斧头,心里不安,而脸上若无其事的,专往有军人的地方去徘徊。

溜了几趟,军营中的人好象全都认识他了。出他意料之外,军人是那么客气和蔼,简直象学堂里教书的先生。他们给他说了许多他不大了解的事,许多不知 道是在哪里的地方,并且告诉他,他们是哪里人,和家中的情形。在从前,他总以为军人都是没家没业的坏家伙,穿着虎皮到处欺侮好人。现在,呕,他开始明白过 来:为什么丁一山肯去从军。想起丁一山,也便想起梦莲姑娘来,没有什么别的足以傲人的话,他把梦莲姑娘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把一切他所能想象到的美丽的形容 词都加在她身上。她就好比——擦了三四次迎风流泪的老眼,他才想起来——刚下过雨后的嫩青椒!

他不怕军人了。反之,他倒去给他们砍柴,挑水。他们给他钱,他对天起了誓,(脖子都憋得通红)他若伸手接钱,明年就教蝗虫把他的庄稼都吃光!当他没有工夫的时候,他就教铁筋洋灰去代替。可是,他已经先跟军官说好:我只有这么一个“畜生”,你们不能把他拉走!

他们也知道了他有儿媳妇,而把一大堆衣服送了来,求她给缝补。他们给钱,她私自收下。以作公公的身分与尊严,他向来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带脏字的 话。等到他发现了她接受了缝补衣服的报酬,他几乎忘了一切规矩礼貌,而指着媳妇的脸骂了一顿:“下贱!下贱!他们是干什么的?是为大中国打仗的呀!(自从 他剪了辫子那天起,不知由哪里学来的,他把大清国改成了大中国。)没有这几个钱,你就会饿死吗?要给大中国打仗的人们的钱,你偷坟掘墓去好不好!下贱!不 要脸!”把钱要过来,他亲自送了回去。

但是,这是他最快活的几天。他本来准备好去接受损失,污辱,与痛苦。万没想到,他所得到的是友谊与工作。他觉得世界的确是变了。怎么变的?为什么 变?谁出主意变的?他都想不出来。他只感到一种未曾经验过的乐趣。他很想把这点乐趣与变化说给梦莲姑娘去。她,他想,必定能告诉他这种变化的所由来,而且 欣赏他的工作——那似乎应当称作“为国家出力”的工作。

在他挑水或砍柴的时候,他老想念着梦莲。当他立着或坐着休息一会儿,他必面朝城墙。好象他会隔着城墙看到她似的。一会儿他想,假若她能看到他给军 队服务,她该怎样的夸奖他;一会儿,他又想到,假若日本鬼子真个打进城来,她怎么办呢?他屡次想进城去看看她,可是又不肯耽搁了军队中托咐给他的工作。他 只能一方面工作,一方面想念她,关切她,而出现于他心中的她的形影,老使他心中发出些甜美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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