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出她意料之外,二狗一手握着脸,哟了两声,莫名其妙的跑了出去。
极快的,象脚未擦地的,她往外追。追到门口,她站住了,手扶着门口,象多疑的小鸟刚落在地上的时候那样,她极快的往左右望了两望。她只看见了一点他的后影。低下头,看见阶石上有个鲜红的小圆点,一滴血。腿一软,她坐在了门坎上;用小手托住她的有点发热的腮。
已经是深夜,梦莲的屋中还点着小烛。她知道自己闯了祸,她需要一点光明。每逢把头钻进被筒里去,她便看到阶石上那一滴血。那一滴红的汁浆渐次扩 大,变成监狱,行刑场。她怕监狱,怕死灭。赶快她把头伸出来。看见灯光,她心中轻快了一些。她是作了一件应当作的事,一件得意的事,假若二狗去向日本人控 诉她,她会不皱一皱眉头的随他到案。监狱是可怕的,刑罚是可怕的,可是苟且贪生是更可怕的。她害怕,她感到光荣;她乱想,可是还很坚决。
她不想从父亲那里得到援助或安慰。她只盼丁一山会忽然自天外飞来,把她救出重围。她向来没有感到这么孤独过,也向来没有这样想念一山过。虽然她和 一山已定了婚,虽然一山对她老象用双手捧护着风里的灯光那样的珍爱,她可永远没有过什么火热的表示。她爱一山,一点不假,但是她永远把爱埋在心里,象萝卜 似的,红的部分在土内,外面只露出一些绿的叶儿。每逢他问她:“你为什么这样冷呢?”她会微微的一笑的说:“我跟你好!”她只说“好”,不说“爱”,虽然 她很需要爱。在一山离开文城以后,她没有因为想念他而流过泪。她有许多小事情占据她的心,她永远不把目光注射在某一点上,呆视好久。一山的形影,不错,时 常出现在她的心眼中;但只是一闪便逝,象湖水上的翡翠鸟的影子似的。他的来信里面是永远这些极富感情的话。这些信教她感到生命的充实。但是,她的回信,几 乎永远找不到一个“爱”字。她的信简单,用的字更简单,倒好象一个字有多少多少不同的意思。她简直不象个女人,而又的确是个女人。
现在,她可是非常的想念一山。还不是热情,而是盼望他来与她立在一处,去应付,抵抗,一切困难与危险。明知无望,还要盼望,是人的最愚蠢,也是最天真的事。一山不会从天而降,她晓得。
王举人可是吓慌了。他最怕血。对臭虫,蚊子,苍蝇,他都有相当的胆量去扑杀。对蜘蛛,蝎子,马蜂,他便敬而远之了。至于对确实足以教他或别人流血 的东西,象虎狼,毒蛇,和日本人,他便只有跪请开恩,而绝对不敢去触犯。即使它们无缘无故的来伤害他,他也只好俯首受死,死而无怨!与其说是为了梦莲的, 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举人公一方面派人带着云南白药与礼物去慰问二狗,一方面他自己找了梦莲去。
他很怕女儿又一声不响。可是梦莲说了话;她所说的,却不是他所愿意听的。他愿意开门见山的商议,怎样了结这桩不幸“事件”——和日本人来往多了, 他颇学了几个不见于《东莱博议》的字眼。他实际,他的心中永远关切着鸡毛蒜皮一类的小事情。每逢他听到比鸡毛蒜皮稍大一点的事,他会把水烟袋放下,表示他 很愿意听取“大”事。及至他听到比“大”事还大着多少倍的事,他便连连的吸烟,而很快很脆的吹出烟蒂去。那些比“大”事还大的事,教他头昏,而轻脆的吹出 烟蒂去仿佛使他心中舒坦一点。
梦莲的话使他吹了一地的烟蒂。
她的话好象是久已预备好了的。在平日,她若一动感情,她的话就很少而很硬,有时候使人不大能了解。今天她仿佛在高傲倔强之中。还有点可怜老父亲似的,把话说得相当的多。而且没有什么费解的地方。
“爸爸!”她的嘴角下垂,轻蔑的一笑。“我还得叫你爸爸,嘻!”
举人公的小黑眼珠,象个小圆玻璃球似的,极快的投在她的脸上,又极快的收了回来。
“爸爸!请你设法放我走!火车站就在城外边,可是我逃不出这院子去;你得给我设法!你作的事是对不起人的事,连我,你的女儿,都不能再毫不惭愧的 叫你一声爸爸,更不要再说别人了!我们父女的关系已经不再存在,因为咱们的中间有一座极高厚的墙;墙这边,是你自己的一切;墙那边,是我的一切。我没力量 推倒那堵墙,你根本不想推倒它。我们只好各奔前程,把墙留在那里。请你看在父女的情分上,设法教我逃出去,所以我现在还叫你爸爸!假若不肯呢,我也没法子 强迫你;但是你也不能强迫我象一个女儿似的住在这里;咱们即使面对面的坐着,中间还是有一堵大墙!至于二狗的事,根本不足道,也就不必谈!”
说完,她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枕着两只小手,向天花板极慢的眨眼;心里象完全空了,又象还要想一点什么似的。
王举人的手颤得已托不住了水烟袋。他万没想到梦莲会说出那么坚决无情的话来。他以为:政府可以换,朝代可以换,但是父女的关系与情义是永远不能改 换的,不管是在什么时间与地点。他绝对想不到,在国家存亡的关头,父女或父子的关系是可以,而且有时候是必要,改换的。他不能再容忍,将就,原谅梦莲。他 的小薄嘴唇动了好几动,只把两根短须裹到唇内去,而没说出什么来,用他的带着很长的指甲的小手指,轻轻的把那两根须拨出来,他托着水烟袋走出去。
他不能再敷衍那个家庭的反叛。他须拿出点颜色与尊严给她看看,而沉默就是很有力的武器。冷淡她几天,他以为,她就会回心转意的,自动的,来求他原 谅,因为她既是个女孩子,又没受过苦,她是绝不会逃出他的手心的。等她自动的来认罪,他再痛痛快快的斥责她一番,那才够味儿。刘二狗来见举人公。他的脸上 锯着两三个橡皮膏的十字,象刚锯补起来的破锅似的。
举人公要道歉,可是二狗不准他开口。
“嗨!”二狗的音调与神气完全象一个大流氓命令小流氓的样子。“明天我在你这儿请客,两桌。山本,青田,大熊……都来。我的爸爸也来。”他掏出两个请帖摔在桌上。“你们爷儿两个!”
举人公没有这样接受请帖过。但是,他并不很生气。不错,二狗的语调与神气不是他所能,所应,忍受的。可是,二狗的无礼与二狗的心意到底是可以猜想 到的,也就是可以由慢慢商议商议而改换过来的。在学问上,举人公要比二狗高着许多许多倍。但是,由处世上说,他们俩的心智是同型的,而且立在一条线儿上, 分不出什么高低。二狗的话,尽管十分难听,究竟是具体的,象鸡毛蒜皮那么显明,实在。无论怎说,二狗的话是不象梦莲的那么无可捉摸,那么虚无飘渺。“我们 爷儿俩?”举人公不知应摆出一点宽大为怀的笑容来,还是应当带出点保持尊严的怒气来。他只把两道小秃眉毛的中间拧上些皱纹。
“你,梦莲;俩!”二狗不耐烦的把自己扔在一个椅子上。
举人公的小黑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然后干嗽了一声,又微笑了一下——一个很干枯很微弱的笑,象患肺病者明知危险而还不能不表示出点无所谓的精神来。“何必请她呢!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孩子!”
二狗原来的计划是放下请帖就走,看王举人怎么办。可是,他到底是二狗,他沉不住气。“哼!”他立起来,把双手都深深的插入裤袋里。“她还是非到不可,我告诉你!我教她陪客!等大熊喝醉了,我教她给他们攥着××!哼!敢用茶碗打我?我二狗,二太爷,会报复!”
举人公无论如何不能再忍。但是,他依然忍下去。那些难以入耳的粗话是他永远不肯说的,但是在发气动怒的时候他并非不想说出来;它们——那些村野的 话——曾经在他心中转过多少弯子,而只是到了嘴边方又转身回去的。现在,二狗发了怒,把村话说出来。举人公并没十分的吃惊,而只觉得不大文雅而已。
“先别动气,”他住声的说:“别动气!”
“别动气?”二狗的嘴拉得极长,往前挪了两步,象要把举人公吃了似的。“你管不了你的女儿,教我去挨打,你是故意的欺侮我!”
“我没教她打你!”举人公抗辩,好象自己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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