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不知道。但是不能直说,他必须在这个人的面前显出和焦委员很熟识,不能一语回答不出。他又真不知道这件事。他用力的往下镇定,可是到底脸上红了一 点:“大概得明年开始了。”说得非常的不带劲,他自己觉得出来。“谁说不是!”卢会长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满意焦委员,还是看文博士没用。
想说出他自己的学问。不能就这么再教卢会长——一个小小的商人!——给叹气叹了下去!“在美国我学的是教育,对于商业隔膜一些。学问——在现在的世纪——太专门了!太专门了!”
他以为这可以挡回卢会长的乱问了,即使这不是联络人的顶好的方法,至少也维持住了博士的尊严。哪知道,卢会长的眼睛又极快的转了个圈:“文博士, 对了!我们正想办个玩具公司,好极了!你看,博士,维县的机厂,现在什么铁玩艺也能模仿;我们就这么想了,弄不多的钱,找几个工人来,他们作带机器的小玩 艺,小火车,小轮船,会跳的小猴;一本万利的事!我是混想发财,谁不是如此?作买卖为商,花样越多越好!文博士,给来个计划,咱们合办!”
“那行!那行!”文博士只好扯谎了,好能挺着胸走出去。他心里要说的是这个:“那属于幼稚教育,我学的是专门与中等教育行政!”
假装是回来作计划,他知道以后很难和卢会长见面了。走出大门来,卢会长还喊着,“专等博士的计划!”博士极慢极慢的走回宿舍,象好几天没睡好觉那么不精神。
(8)
怎办呢?怎办呢?这个钉子碰得多么大,一位新从美国回来的博士会被个小商人问得直瞪直瞪的!这决不是自己的学问不地道,不是,而是缺乏经验;为什 么在未去以前不先详细打听打听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事业与脾气,博士并不能钻到人人心里去。全是老唐的鬼,全是!他要看我的笑话:他全知道,而一句不肯 说,好可恶!文博士想到这里,忿怒胜过了羞愧,设若不是老唐闹鬼,他决不会栽这样的跟头!把罪过都推到老唐身上,他觉得自己还是堂堂的博士,并没有什么毛 病,要免去毛病,他得先治服了老唐。
怎么治服老唐呢?哼,这得全盘合算合算了。到底在这里扎空槍有好处呢,还是应当根本放弃,不再多耗费时间与精神?不,不能白白的放弃:到别处还不 是得从头儿来?既想往下继续的作,还是先得解决老唐。和,还是战?不,不能公然的作战,顶好且战且走,说着好的而揣着坏的,即使还不成功,也教老唐知道知 道自己的厉害。好吧,先拿唐振华解气吧。她一定是红着心想抓到个博士,何不将计就计呢?设若不是老唐那样的可恶,谁肯使这个毒辣的手段;老唐,老唐!你多 喒要是吃了亏,可别怨我!应当怨自己不是东西。
打定了主意,文博士又打起精神来。卢宅那一幕不过是个小挫,小一半儿是自己没留神,多一半儿是老唐的闹鬼。过去的事过去了,不必再惦念着。再说, 卢平福不过是个商人,往好里说才能算个资本家——小小的资本家——懂得什么叫学问,哪叫博士。在他面前无所谓丢脸,不过是会面的时候差点教这家伙给问倒, 稍微有点不得劲而已。无论怎样说吧,这件事根本不成为一件事,不再想它好了。以后再去拜访生人,应当小心一点,先打听打听,这倒是个经验。是的,经验不能 都是甜美的,所以才能这回碰了钉子,下回好懂得留心。把见卢会长这一场打入“不甜美的经验”里,他又高兴的往前看了。
他得和唐振华谈一谈,只要引起她的同情,她就会去打听一切。不过,怎能引起她的同情呢,假若不稍稍露一点相爱的意思?管它呢,她要是喜欢那样呢,赏给她一点爱情好了;出了毛病是她自找。在战争中不讲什么道德,只能讲手段。
他打算在振华下学的时候,假装在街上闲逛似的,遇上她,把她约到公园去谈一谈。看她肯不肯,若是不肯呢,再想别的方法。反正对她多一番亲近,她总会晓得的。就这样办了,果然遇见了她。
“密司唐,刚下课吧,我没事,想上公园去看看。密司唐也玩玩去,公园里也许有些菊花了吧?”他不显着急促,可是开门见山的明说了;对唐振华用不着分外的有礼貌,她不懂。“家里还有事呢,”振华轻描淡写的推辞了。
“要不先回去说一声?”文博士爽性把话说到了家:“有话和密司唐谈,关于我自己的事。”
振华笑着想了想:“一同家去吧。”
“也好,”文博士显出很爽直,有些男儿气。
二人在街上走,行人们多数的都多看他们一眼;由乡下进城买东西的男女们。有的拿着卷儿东洋布,有的拿着些干粉条或高香,差不多每逢遇到剪发的女子 和个男人同行都要立住了呆呆的看一会儿;他们也这样看着文博士与唐振华。拉车的虽然看惯了这种事儿,可是让车而遭了拒绝,也便拿出点根本反对这种景象的意 思:“拉去擘!两辆擘!”这样喊着,似乎是为自己,也为孔圣人,出口气。唐女士低着点头,依旧不卑不亢的走着。文博士反倒觉得怪不得劲,他真恨这群没有文 化的中国人!
到了唐家,家中的主要人物还全没回来。给文博士斟了一碗茶,她规规矩矩的坐下,往上推了推眼镜,等着他说话。文博士倒呆住了,不知应说什么好。她 微微那么一笑,把整个的脸都增加了一些光彩:“有什么话,文博士?”文博士呆呆的看着面前的茶杯,杯里的茶是那么清净,光明。象一汪儿金液似的,使他心中 也干净了些,平静了些,他说了实话:“密司唐,我很不得意,令尊能帮忙而不肯帮忙我!”他从来没这样吐过实话,没这样动过真的感情,所以言语不能——象平 时那样——完全凭着脑子的安排;低下头去,忘了下面的话。
“文博士,你不怪我嘴直?”她的脚微微动了动,表示着点不好意思直说,而因此稍有点焦躁。
“当然不能!”文博士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象条老狗作错了点事而求主人原谅那样:“我来求你出个主意;令尊不肯……”
“我晓得!”她说得非常的自然轻快,可是有一些力量,象针尖似的,小而锋锐。她好象把文博士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决不肯绕着弯子费话,而要一针 见血。这使文博士惊异,平常。他总以为女人都是唠里唠叨,光动嘴唇,而没有任何识见与意义。况且唐振华又只是个小小的师范毕业生与小学教员。现在,他仍然 不承认自己的观察有什么多大的错误,可是他觉出她有点例外的智慧,“例外”是最足使人惊异的。“我晓得!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微微停了一小会儿,为是省得 显出太直率不客气;笑将停住,话又跟着出来,象风儿将把花吹藏在叶下,又闪出来:“焦委员常常往济南送有志的青年,都由父亲招待,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都 很喜欢常有朋友们来,可以多听点事,长点见识。不过,以我自己说,我总觉得这种来往有点,有点,空虚,甚至于是虚伪。我倒不是说,这是因为我们一家子人落 不着什么,所以觉得空虚。我是看那群青年空虚得有点可怜。”她又微笑了笑,似乎是要求文博士的原谅。
他拧着眉点了点头,表示教她说下去,不必客气。为是减轻些正面的攻击,唐振华把话转了个方向:“你看,我们家里的人,父亲,哥哥,也都有点那个毛 病。他们不去努力作自己的事,而老想借别人的光儿一下子跳起去。父亲,白忙一世,老觉着委屈。大哥二哥,也是那样,连对于学问都想用很小的劳力,而享极大 的荣誉。他们都不大看得起我,因为我认真的去教小学生,而不肯随着他们的意思去找个阔人,作个太太。假若我看不上家里的人,我就更替那些由焦委员那里来的 青年可惜。他们要顶好的事,要顶有钱的太太,并不看事情本身对别人有什么好处,并不为找个真能帮助自己的女子而结婚。他们自居为最上等的人,总想什么力气 也不卖,而吃最好的,喝最好的。我并不懂什么,不过要据我看,就觉得这是讨便宜;人家当兵的,把命全押在那儿,一月才挣几块钱。”
“密司唐!”文博士有些坐不住了。“原谅我插一句嘴,一个兵可以什么都不晓得,一个留学生的知识是花了多少年的光陰与多少堆洋钱买来的,这不能放在一块儿讲!”“一点不错!”她把听音提高了些,“可是一条命是一条命,把命押上,就是把所有的一切全押上了。押上命的既挣几块钱,我就看不出留学生有什么特权去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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