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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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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先生若是不管点什么闲事,心中就发痒痒;他到底把文博士介绍到杨家去。

进到杨家,他以为是到了女儿国。

杨家现在最有身分与势力的女人是五十多岁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年纪虽不很老,可是辈数高,已经有一群孙子。她的大儿子——杨家现在的家长——和她的 岁数差不多,因为她是姨太太而扶了正的。她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既经扶了正,而又能守节,手中又有不少财产,所以她的威权越来越高,现在似 乎已经没人敢提她原是姨太太,甚至于忘了她是姨太太。

杨家现在有五六门都住在一处。在这位老太太之下,还有几位独霸一方的太太们,分别统辖着姨太太,姑娘,和少奶奶们。此外,各门中还有出了阁而回到 娘家来的寡妇,和穷亲戚家来混三顿饭吃的姑娘与老太太。还有,男人借口出外去发展,而本意专为把不顺眼的太太扔在家里守活寡;不过这种弃妇可不算很多,除 了吃饭的时候也不大爱露面。无论怎说吧,把这些妇女凑在一块儿,杨家没法儿不显着女多于男,很有些象法国。等到男人们都不在家,而大一点的男孩再都上了 学,这一家子就至少象个女戏班子。

杨家的男人们虽然也有时候在家中会客,可是他们的交际多数还是在酒馆饭店与班子里;在这些地方他们更能表现出交友的热诚,和不怕花钱。就是打牌, 他们也是到班子里去。偶尔有些重要的谈话与交涉,既没工夫到班子里去,也不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宁可上澡堂子,泡上顶好的“大方”,光着屁股,吸着烟卷,谈那么一会儿,也不肯把友人约到家中来。到家中来,他们至多能给客人一些茶点,怎样也不如在澡堂子里花钱多,在澡堂子里,事情说完,友人也顺手儿洗了澡,刮了脸,有湿气的还可以捏了脚,这才显出一点实惠。

在家中招待的男客,差不多只有常来往的亲戚与文博士一类的人;不过,这种客人统由杨家的妇女招待,男人们不大管这宗事儿。杨家的男人们晓得文博士 这类宾客的来意,所以知道怎样的疏远着他们,等到妇女们把这样的宾客变成了杨家的亲戚。他们再过来打个招呼,既省事,又显着给妇女们一些作事的机会。

在招待这样的客人上,杨老太太当然立在最前面。文博士第一次来到杨家,便朝见了她。

杨家一共住着五六十间房,分成五个院子。当中的院落是杨老太太的。院子虽多,可是各处的消息很灵通,每逢文博士这样的客人来到,各院中的女人马上 就都预备来看看与听听。看,自然是看客人了;听,是听听杨老太太的语气。不错,大家都有自己的一点意见,可是杨老太太的话才是最有分量的。假若她与客人说 得来,她们之中才能有最喜欢的,与次喜欢的,还有专为将要有点喜酒吃而喜欢的。客人的模样与打扮是她们所要看看的,可不是她们所最注意的,她们最注意杨老 太太的神色。她要是喜欢,她们才敢细看客人,即使客人的模样与打扮差点劲儿,她们也将设法去发现他的长处与特色。反之,她要是不喜欢,根本不用再看了,完 事。她们所望来个漂亮的少年,还不如盼望杨老太太正心平气和那么恳切。他与她们的关系全凭杨老太太那一会儿的脾气如何。谁也不准知道她什么时候发脾气,所 以客人一到就使她们大家的心跳。

的确有点好运气。他朝见杨老太太的时候,正赶上她叫来两个“姑娘”给捶腰。杨家的人都晓得“姑娘”们最会把老太太逗喜欢了,因为“姑娘”们的话能 钻到老太太的心中去,而把心中那些小缝子都逗到发麻。况且,若是用话还逗不笑老太太,她们还会唱些普通妇女不会,也不肯,唱的小曲儿什么的。杨老太太是姨 太太出身,而又很早的便守了寡,现在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可是那一肚子委屈并不因为年岁而减少。她爱听班子里的“姑娘”们说点唱点,使自己神精上痛快一会 儿。有许多“姑娘”们是她的干女儿。干女儿们给她轻轻捶着腰,唧唧咕咕的说些她以为不甚正当而很喜欢听的话儿,她仿佛觉得年轻了一些,闭着眼微叹,而嘴角 挂上点笑意。在这种时候,她最欢迎青年的男客;一点别的意思没有——她五十多了——只是喜爱他们。好象跟青年男子谈那么一会儿就能弥补上她自己生命中所缺 乏的一些什么。

杨老太太的脸色好象秋月的银光。脸上并不胖,可是似乎里面没有什么骨头,那一层象月色的光儿仿佛由皮肤上射出,不胖而显着软忽忽的,既不富泰,又 不削瘦,似乎透明而不单薄。脸上连一个雀斑,一道皱纹,也没有。最使人难测的是那两只眼,几乎象三角眼,可是眼角不吊吊着,没有一点苦相。看人和东西,有 时候是那么轻轻的一扫,由这里扫到那里,不晓得她要看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有时候她定住眼,定在人的脸上,直仿佛要打一个苍蝇时那么定住, 眼珠极黑极亮,就那么呆呆的定着,把人看得发毛咕,而她却象忘了看的是什么。而后,她会忽然一笑,使人不知怎样好。一笑的时候,露出些顶白顶齐的牙来,牙 缝儿可是很大,缝隙间的黑影一道一道的与白牙并列,象什么黑白相间的图案似的,非常的好看。忽然一笑,忽然的止住,赶紧又向四下轻快的扫一眼,或把黑眼珠 钉在一个物件上或一个人的脸上。她的眼神与笑似乎是循环的,互相调剂的。在这个循环运动里,她仿佛无意中的漏露了一点身世的秘密——她没法完全控制住原先 当太太时的轻巧与逢迎,又要变着法儿把现在的太太身分与稳重拿出来。象马戏场中走绳的,她自己老在那儿平衡自己的身手,可是看着的人老替她担着心。

杨老太太刚吃完两口烟,在床上歪歪着,她的干女儿玉红——粗眉大眼胖胖的,有二十四五岁,北方人——用两个胖拳头轻轻的给她捶着腰和腿;另一个干 女儿银香——一个二十上下岁的南妓——斜跨着床头,手在老太太头上轻碎的捶着。一边捶着,二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南腔北调的,给老太太说些不三不四的故事与 笑话。看老太太不大爱答碴儿了,银香的手更放轻了些,口中哼哼着一支南方的小曲,轻柔宛转的似乎愿把老太太逗睡了。

正在这时节,文博士到了。

老太太被两个“姑娘”捶得混身轻松,而心中空空的,正想要干点什么不受累而又较比新鲜一些的事,那么接见一位向来没见过的青年男子似乎就正合适。她传令接见,赶紧穿上了件新袍子,脸上还扑上了一点儿粉。扶着玉红和银香,她慢慢的走到堂屋来。

穿着新洋服,新黑皮鞋,戴着雪白的硬领与新得闪眼的花领带。在等老太太慢慢走出来的工夫,已经端了几次肩膀,挺了几次胸脯,拉了几次裤缝,正了几 次领带;觉得身上已没有一点缺陷,他设法把最好的神气由心中调到脸上来:似笑非笑,眉毛微向上挑,眼睛看着鼻尖,自己觉得既庄严,又和蔼,而且老成之中显 出英俊。大概一位大使去见一位皇后,也不过如是,他想。

见了老太太他把准备好了的礼节忽然的忘了,咚咚的向前迈了两步,右手伸了出去。老太太没伸手。他的脸轰的一下,红了多半截,赶紧往回杀步,弯下腰去鞠躬,尺寸没拿匀妥。头几乎顶住她的胸。玉红和银香转过脸去,唧唧的笑起来。

“坐!坐!”老太太的眼钉住文博士的鼻子,似乎很喜欢这个楞小子。

坐下,文博士疑心自己的鼻上也许有个黑点什么的,急忙掏出绸子手绢擦了擦,然后摩仿着西洋人那种净鼻子的声调与气势,左右放炮,很响的鸣了两炮。 两个妓女又笑起来。他摸不清这两个姑娘是干吗的。她们的态度与打扮使他怀疑,可是他想不到她们——如果是妓女——会来陪着杨老太太一同会客。她们的笑使他 更加怀疑,也更想不出适当的办法。极快的他决定了,礼多人不怪,不管她们是干什么的,反正多鞠上一躬总不至有多大错儿。他立起来向她们打了个招呼。她们不 敢笑出声来,可是把下巴扎在元宝领儿里去,脸都憋得发了红。文博士莫名其妙的又坐下了,挣扎着端起架子,仿佛没事儿似的,可是心中非常的不得劲。杨老太太 用黑眼珠由他扫到她们,张着点嘴,好象看见点新奇而有趣的事似的。“把我的小茶壶拿来!”她告诉玉红而后问文博士:“贵处啊?”

告诉了她,四川人,新由美国回来。

里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万不能大红大绿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们挑选吧,哪一个都不俗。看,绿芳园,琴馆,迷香雅室,天外 楼……都好,都雅!”这些字号,其实,都是他去过的妓院的招牌。正和开妓院的人一样,他要雅,尽管雅的后面是男盗女娼。“雅”是中国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 中国文化上最贱劣的油漆。晓荷是地道的中国人,他在摸不到艺术的泉源的时候会拿起一小罐儿臭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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