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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喝雉呼卢名园作豪赌 扬声掷骰侠客儆凶顽(2)


  云重身是罪臣之后,身份隐瞒多时,从不敢对人提起,这时皇上问起,不敢不说。只见皇帝面色一变,道:“云状元,你心中对朕可有怀恨么?”云重心痛如 割,道:“微臣祖父孤忠为国,求皇上洗涤罪名。”眼泪不觉夺眶而出,皇帝本无眼泪却也假作以袖拭泪,说道:“你的爷爷一片忠心朕亦知道,赐他自尽,本不是 我的主意。”云重一怔不禁抬头看看皇帝。皇帝续道:“不过要替你爷爷洗雪罪名却还要待诸异日。”
  原来这位皇帝并非愚蠢,只是他自小便受王振挟持,不能自主,他也常想收回权柄,免得太阿倒持,变生肘腋,只是王振羽翼已成,动之不得,因此打算培植心 腹势力,渐渐削弱王振的权柄。云重一片忠心又与王振有仇,正是他理想的人选。云重听得皇帝说明,害死他爷爷乃是王振的主意之后,果然痛哭流涕,矢志为皇上 效命,清除奸党。皇帝待他拭干眼泪,这才微笑说道:“卿家不必心急,现在还未可打草惊蛇。”
  云重奏道:“求皇上赐我效命边关,统率师旅,将来战事一起,勤王之师四集,我有了兵权,打退瓦刺后,便可回师肃清君侧了。”皇帝微微一笑,道:“这也 暂缓!”云重好失望只见皇帝又盯了自己一眼,笑道:“那个与你比试的举子,是叫做张丹枫不是?他的武艺也很不错呀!”云重面热心跳,咬一咬牙奏道:“皇上 明察,那张丹枫的艺实在微臣之上,这武状元乃是他有意让与我的!”在此之前,云重心中患得患失,甚是不安,如今说出实话,心情反而平坦。皇帝面有讶色,忽 然笑道:“你倒老实,其实你不说朕也看得出来。”云重不觉又是一怔,心道:“皇上养尊处优,料他不懂武艺,张丹枫让我那招,满场高手,无一知晓,他怎么看 得出来?”心中疑惑之极,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道:“你可知道张丹枫是什么人吗?”云重道:“微臣正欲奏知皇上,这张丹枫乃是瓦刺国右丞相张宗周的儿子,这番偷入边关,只怕不怀好意。”皇帝微微一愕,道:“原来他还是张宗周的儿子!”云重忙道:“张风府只怕还不知道他的来历, 见他武艺高强,所以保荐。张统领忠心一片,求皇上不要见疑。”云重以事处两难,不得不说,说了之后,赶忙替张风府掩饰。皇帝道:“不知不罪,说到疑心吗, 唔,朕倒不疑张风府……”云重面色大变,奏道:“张丹枫将武状元拱手让我,难怪皇上疑心,其实他却是我家的世仇!”说明原委,又将爷爷的血书给皇帝看,皇 帝这才笑道:“我也并不疑心于你。张丹枫此举,不过是有意示恩,令你忘掉国恨家仇罢了。你当然不会中他圈套。”皇帝轻描淡写的风句说话,把云重哄得服服贴 贴,本来对张丹枫的几分感激,这时也化作云烟。只听得皇帝又道:“你来,我给你看一张画像!”
  皇帝拉开书橱,取出一张画像,画中人头戴皇冠,身穿龙袍,相貌威武。只听得皇帝声音微微颤抖,道:“你看张丹枫可有点像此人么?”云重大为惊愕,仔细 看时,只见轮廓果然有些相似,只是画中人比较粗豪,而张丹枫则极为潇洒,神情气度大是不同。云重心道:“难道张丹枫竟是皇室之人吗?”皇帝又问:“是不是 有点相像?”云重嗫嚅说道:“是、是有点相像。”只见皇帝面色大变,指着那画像道:“你死不瞑目还要叫子孙来抢夺朕的江山么?”云重惊骇莫名,道:“他、 他是何人?”皇帝冷笑道:“画中贼王是伪大周皇帝张士诚,张宗周、张丹枫都是他的子孙。哼,取名宗周,岂不是想借外寇之力,复他大周的正统,灭我大明江 山?”张丹枫是张士诚的后代子孙,云重还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太出意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是想道:“怪不得他们父子如此憎恨大明朝廷,可是皇帝又怎 么能够知道?他既然知道,为什么又不在校场比武之时将张丹枫拿下?”
  只听得皇帝又道:“当年张士诚与我大明太祖争夺江山,在长江决战,兵败身亡。据闻他在临死之前,将金银珠宝都埋在苏州一个地方,金银珠宝也犹罢也,还 有一张军用地图,详注天下山川险要的形势,留在人间,遗患无穷。是以太祖留下遗命,务必要将张家后代斩草除根,并要寻获张士诚的宝藏地图,大明江山才能安 稳。张丹枫现在已闯出校场,离开京城,朕料他必是前往苏州那觅地图宝藏去了。朕赐一匹御马给你,你立即追往苏州,跟踪张丹枫,在他未得宝藏与地图之前,不 可下手,待他取得之后就立刻将他杀掉,将首级拿回见我。”
  云重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回话。只听得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朕另外还派七名大内高手助你,至苏州会合,你放心吧。”云重一想,张丹枫武艺虽然胜过自己一筹,但有七名高手相助,料能将他制服,于是欣然领命。
  你道皇帝何以知道张丹枫的身份来历?原来张丹枫在参加校场比武之前,早已深思熟虑,准备万一给人发现之后如何应付。果然当他与云重比试之后,便给康超 海喝令捕拿,他一面用飞针暗器伤了康超海,一面将早已写好的一封信,卷成一个纸团,抛入皇帝的龙袍之中,他发暗器的手法超妙绝伦,非唯旁人不知,连皇帝自 己也不知道。直至回宫休息,脱下龙袍,才发现这一封信,信中首先说瓦刺入侵在即,叫皇帝善辨忠奸抵御外祸,并列举王振与瓦刺私通的证据,叫皇帝及早防备。 其次直说自己本与皇家有世宿冤仇,但若皇帝肯全心抗敌,则这冤仇也可化解。再劝皇帝不可残害忠良,否则自己取他首级易如反掌。
  这封信写得情文并茂,软硬兼施,本来是张丹枫一片为国家打算的忠心,岂料皇帝看了,先是一惊,心中想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异人,若不除掉朕的性命岂不 是在他掌握之中?”继而联想起太祖的遗诏,猜度此人十九是张士诚的后代,所以才会有“世宿冤仇”之语,暗自拿出宫中所藏张士诚画像比对果然有些相像,越发 骇怕,对张丹枫的好意,全不理会。因此才有遗令云重与其他七名高手前往苏州之举。张丹枫写这封信虽然有如对牛弹琴,但却也有一点成功之处,那就是在皇帝未 能捕杀张丹枫之前,为了怕他暗杀手段的厉害,这就绝对不敢降罪保荐过张丹枫的张风府。
  皇帝的骇怕疑虑,云蕾的焦急不安,都暂且按下不表。且说云重领了皇命,第二日一早便秘密出京,皇帝所赐的御马虽不及张丹枫那匹“照夜狮子”的神骏,但 也相差不远,六七日间,便跨过了河北、山东两省,进入江苏。这一日到了吴县,吴县与苏州相邻,不过半日路程。云重缓了口气,策马慢行。江南山水秀丽,天下 闻名,云重这时不必急于赶路,心境稍稍宽舒,放目浏览,但见田亩纵横,港汊交错,波光云影,浅山如黛,处处显出江南水乡的情调。云重久处漠北,几曾见过如 此幽美的风景,心旷神怡,忽觉在尘世上逐利争名实是无谓。走了一段路程,眼前一亮,前面一个小湖在路边平静的躺着,蔚蓝的天色,映以淡碧的湖光,真是一幅 绝妙的图画。湖边有一座古墓,云重投眼一瞥,忽见碑石上写的是几个篆字,乃是“澹台灭明之墓”,吃了一惊,心道:“澹台灭明乃是瓦刺的大将,上个月还在北 京,怎么这里有他的墓?而且这墓形式奇古,显然不是新近所造。”正疑惑间,忽见一个牧童,牛角挂书,自湖边缓缓行来。云重问道:“小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何人坟墓?”那牧童笑道:“你这位客人想是远地来的,这个村叫做澹台村,这个湖就叫做澹台湖,这个墓就是我们始祖的坟墓。”云重奇道:“什么,是你们 始祖的坟墓?”那牧童笑道:“看你不像是没读过书的人,难道连澹台灭明是什么人也不知吗?”云重一怔,只听得那牧童问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句成语 你懂得么?”云重心中微愠,道:“小哥你倒考起我来了。这句话是孔子说的,子羽是孔子的学生,品学兼优,但相貌丑陋,所以孔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 是叫人不要只看外表的意思。”那牧童笑道:“可不是来。我们的始祖澹台灭明,就是孔门七十二第子之一,他别号子羽,只要读过四书的人都会知道。这个湖本来 是他的住宅,据说后来沧桑变化,下陷为湖,所以叫做澹台湖。我们的县志里都载有的。”那牧童侃侃而谈,旁证博引,顿时令云重呆了。
  云重的师父董岳文武全才,云重小时也曾跟他师父读过经史,此时想起孔门七十二弟子之中,果然有一个叫做“澹台灭明”。还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听得瓦刺有个 大将叫做澹台灭明时心中还暗暗好笑:这样一个武夫却取了一个古代名儒的名字。自己还一直以为“澹台”乃是胡姓,谁知却是江南文物之邦的姓氏,而且还有墓留 有江苏吴县,供人瞻仰。不过这个墓大约是他后代子孙所重建,看墓碑的篆字和营造的形式,最少也是秦、汉以后的建筑,绝不是春秋时代的遗冢了。
  那牧童一笑说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圣人的话,果然说得不错!”短笛横吹,骑牛缓缓而去。云重心中一怔,咀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两句名言, 心中想道:“原来那澹台灭明果是汉人,难道这名字是他有意取得与先贤一样吗?澹台灭明相貌奇丑,这点倒可以与古代的那个澹台灭明相提并论,但他投靠番邦, 又岂能与先贤相比?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莫非他取这个名字,其中也含有深意?叫我们不要只从外表的相貌行径去看他?难道这‘灭明’二字含意不是要‘灭 掉明朝’?哼,难道那个一介武夫的澹台灭明也有什么崇高的胸襟报负?”
  云重绕过澹台湖,进入澹台村,心中不住地想澹台灭明的事,想起自己前次在正定夜袭番王,澹台灭明武功远胜于己,显然未下杀手。又想起他在张风府家中比 武,曾经替张风府打退暗算他的对头之事,心中更觉疑惑,忽而笑道:“此一澹台彼一澹台,此澹台不是彼澹台,何必想它。”这时已是中午时分,烈日当头,口中 焦渴。江南苏杭一带,茶亭酒肆,处处皆是,这条路从村中穿过,两旁田亩,竟无一人耕作,路边的茶亭酒肆也没一间开门。云重见此景象,十分奇怪,心道:“这 澹台村难道没有人的吗?”
  云重再策马行了一程,口中焦渴更甚,忽见路边有一茶亭有一个老妪在那里卖茶。云重笑道:“行了这许多路,才觅得喝茶之处。好在不是处处如此,要不然我 倒以为是在大漠旅行了。”进入茶亭,系好马匹。那老妪道:“客人来了,明儿倒茶。”只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提着茶具出来,给他倒了一杯碧绿的香茶。 那少女虽是荆钗裙布,面目却自有一股清秀之气,那老妪道:“我们这一村都是复姓澹台,你就叫我澹台大娘好了。”正与那老妪搭讪聊天,忽见一骑快马经过茶亭 马上骑士相貌粗豪,并不下马,就放开喉咙问道:“喂,我问你这老婆婆,昨日是不是有个白马书生,经过这里?”“白马书生?”云重不由得蓦然一惊,这人所探 问的“白马书生”,岂不是张丹枫吗?
  那老婆婆瞪了一眼,道:“没听见!”那骑士跳下马来,大声叫道:“我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马书生?”声震屋瓦,那老婆婆张目结舌,仍不作声。骑士大怒 道:“就是聋子也该听见。”走入茶亭,就要揪那婆婆。云重心知有异,轻轻伸臂一格,他练的是金刚大力手功夫,这一格暗藏劲力,那骑士几乎给他摔倒,大吃一 惊,情知遇到高人不敢发作。云重笑道:“有话好说,何必生气?这位老婆婆耳朵是有点不大方便。”其实这老婆婆适才还与云重谈话,云重此言乃故意替她掩饰。 那老婆婆却一笑道:“我这耳朵很怪,太大声听不见,太小声也听不见。要不大不小,恰到好处才听得见。你刚才问什么?再说一遍。”那骑士按下怒火,柔声说 道:“请问有一位白马书生可曾从这里经过?”那老婆婆道:“啊,白马书生?呀,是,是有一位白马书生,他昨天这个时分从这里经过,吩咐下来,说凡有人问及 他的,都请在明日中午到苏州快活林相会,他请喝酒。”那骑士听了此言,立刻上马便走。那老婆婆冷笑一声,道:“明儿,记下来了!”那少女坐在一角绣花笑 道:“是记下来了。”把锦缎一扬,上面绣有七朵红花,有大有小道:“这是第七个!”
  云重好生纳闷,他情知这两母女不是常人,但自恃武功,也不避江湖忌讳,禁不住问道:“什么白马书生?那快活林又是什么地方?”那老婆婆盯了云重一眼, 笑道:“你这位客官为人很好,我说与你听。快活林是苏州一个销金场所,听说以前张士诚在苏州称帝时,曾把那地方建作行宫。后来张士诚战死,快活林被官家当 作逆产处置,产给商买。现在快活林的主人叫做九头狮子殷天鉴,他把那大好园林,变成秦楼赌馆,弄了不少造孽钱,广买田地,买到我们吴县来。澹台村的田地, 十之七八都是他的。”云重道:“如此说来,这九头狮子也算得是个大恶霸了,但这与白马书生又有何干?”那老婆婆道:“我们这个茶亭的地皮也是他的,他每个 月要来收三两六钱银子,我们欠了三月租钱,他昨日就派了两个武师来,说要拉明儿作他的丫头,抵偿租钱,恰恰那个白马书生经过,替我们还了银子,又将那两个 武师打得个狗吃屎。”那少女插口说道:“好,那书生可没有打人,是那两个武师打他。哈真妙极了,那两个武师拳头刚碰着他的身体,就哎哟哟直叫起来,也不见 那书生还手,那两个武师就跌倒地下乱滚,爬起来时,我瞧见他们的拳头都肿得像海腕般大。客官,你见多识广,这可是什么邪法?”云重心知这是种类似“沾衣十 八跌”的上乘内功,嘴中却道:“我也不知道。”那老婆婆道:“那两个武师本领为济,口却很硬,对那白马书生道:‘有种的你到快活林见我们的九头狮子。’那 白马书生仰天大笑道:‘过两天我就去看他。看看九头狮子是怎么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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