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劫后剩余生女儿泪洒 门前伤永别公子情伤(3)
云蕾问道:“大哥,你写的是什么信?”张丹枫道:“替愕罗酋长与阿刺相约联盟的信。”云蕾诧道:“你怎么知道愕罗酋长会与阿刺联盟?”张丹枫笑道:“此事已在我安排之中了,三日之后,你就知道了。”
两人的坐骑,都是世所罕见的宝马,虽风雪路滑,每日仍能走三四百里,三日之后,果然赶到了唐古拉山的山南,两人放缓绳□,慢慢走进峡谷。
云蕾放眼旧游之地,童年情事,依稀尚能记忆,云蕾指点沿途景物,说是在那棵大树下曾和邻家的女伴捉迷藏,那个大石边,曾是她经常坐卧的地方,说着说 着,不觉滴下泪来,显得既是兴奋,又是悲凉。张丹枫道:“就要见着妈妈了,还哭什么?”云蕾揩了眼泪,道:“我是太高兴了。嗯,嗯,你说我好不好和你一同 去见她?”张丹枫道:“有什么不好,怕妈妈笑话你吗?”云蕾道:“就怕她知道你是我家的仇人。”张丹枫道:“只要你不把我当作仇人,伯母也一定会将我当作 侄子看待。”云蕾一想母亲是个极慈祥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如果把和张丹枫的事详细给她说个清楚,她一定不会怪责,只要母亲允许,就不怕哥哥阻挠,想到此处, 不觉展眉一笑。张丹枫道:“你笑什么?”云蕾道:“就要见着妈妈了,难道还不高兴吗?”
忽而想起妈妈现在正在酋长家做饲马的佣妇,不知受尽多少委屈辛酸,又不觉悲从中来,笑容顿敛,愁锁眉端。
张丹枫作了一个鬼脸,笑道:“忽哭忽笑,何苦来哉!”云蕾给他逗得又是展颜一笑,道:“你也是这样的啊。”张丹枫道:“那么咱们是越来越相像了。”云蕾杏面飞霞道:“油嘴滑舌,不再和你说笑了,咱们快去见酋长。”
张、云二人骏马雕鞍,举止不凡,早就引人注意,走进峡谷便有人跑去报告酋长,说是有如此这般的两个陌生人进来。云蕾在前带引,到了酋长门前说出来意,立刻有人进去通报,酋长门前,张灯结彩,显然是招待着贵宾。张丹枫等了一阵,酋长便派人唤他们进去。
张、云二人将马匹交给下人料理,便随着“哈那”(替酋长管事的仆人)进去。哈那将他们带进一间房子,房中烧着两个“火炕”,暖融融一室如春,哈那请他 们“上炕”(北方习俗,每到冬天在土炕之下烧火,燃料或是马粪或是煤炭,此炕可作睡床,有客人来时,便请他们坐在炕上取暖。),说道:“酋长正在前厅招待 宾客,吩咐你们在此等候,他叫‘吹忠’来接待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和‘吹忠’说。”吹忠乃是一个部落中的“法师”,权力仅在酋长之下,酋长派吹忠来接待 他们,已算是十分看重。
云蕾急于想见酋长问母亲的消息,听说酋长不能接见他们甚是失望,听到外面马嘶之声,正是张丹枫和自己那两匹马的叫声,不觉想道:“不知这两匹马是不是我母亲去照料?呀,我们在这暖和的房子里做酋长的宾客,她却在马厩里替我们饲马。”心中郁郁不乐,坐在炕上,不发一言。
张丹枫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招待他们的那个“哈那”聊天。张丹枫问道:“酋长招待什么宾客?”哈那道:“听说是也先的使者。”张丹枫道:“他们不是早 就来了吗?”哈那答道:“是呀,他们已经来了七天。”张丹枫道:“那么为何现在才盛筵招待?”哈那支支吾吾,欲说不说。张丹枫微微一笑摸出一锭金子,道: “你在这里辛苦了,这锭金子送给你买酒喝。”哈那替酋长管事,平时所得的赏赐最多是一两锭小银,几曾见过这么大的一块金子?禁不住眉开眼笑,接过金子,连 连道谢,不待张丹枫再问,便自行告诉他道:“听说今天酋长准备和也先订盟,现在外面盛筵招待,恐怕就要举行仪式。”
张丹枫心中一惊,暗道:“幸喜来快一步。”酋长指定来接待他们的那位“吹忠”还未见到,张丹枫忽然站起来说道:“那么真是巧极了,我们也是太师派来的 人,正好赶得及见见他们。我们的太师见他们久不回来,所以派我们来问讯呢。”又掏出两锭金子,道:“请你代我们献给吹忠,作为敬神的礼金。请他不必等候我 们了。明日我再去拜会他。”哈那见张丹枫出手阔绰之极,心道:“敢情他们真是也先派来的人,要不然哪有这样阔气。”便道:“那么我请示酋长,叫他派人带你 进去。”张丹枫道:“不必再惊动这么多人了,我们自己会进去。你还要在这里等候吹忠呢。”问明前厅所在,不待分说,便和云蕾跨出房门。哈那受了张丹枫的金 子,又被他拿话唬着竟然不敢拦阻。
张丹枫和云蕾走出房门,急奔向前厅,酋长家中的仆人不知他们的来历,只道是酋长请来的,都没有阻拦。两人一直走进客厅,只见里面烛光明亮,酋长正在向两位贵人敬酒。
骤然之间,见张丹枫与云蕾走进,厅上诸人,无不相顾诧异,也先的使者见这两人衣服华丽,器宇不凡,以为是酋长邀请来的宾客,被张丹枫眼光一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点首为礼。酋长因此也误会他们是贵宾的友人,走上前去迎接。
张丹枫微微一笑,将一封信递给酋长,未待酋长发问,又将那件碧玉珊瑚与宝石狮子,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这两件东西是皇帝随身所携带的大内奇珍,一取出 来,毫光四射,端的非同小可,酋长眼都定了。只听得张丹枫微笑说道:“这点薄礼,敝主人请酋长一定要赏面收下。”酋长道:“怎敢当太师再赐重礼。”他还以 为送礼的是也先,一看那信,只见具名的乃是阿刺知院,吃了一惊,尴尬之极。张丹枫朗声说道:“敝上请王爷即答盟约,共击也先!”
此言一出也先的两个使者又惊又怒,登时跳起来道:“你是何人?”张丹枫道:“咱们都是同行,你们是也先的使者,我是阿刺的使者。”也先的使者怒道: “你敢来破坏咱们的盟约。请王爷发命令,将这两人擒下,献给太师。”酋长踌躇不决,张丹枫笑道:“请王爷三思而行。也先虎狼之性,吞并了阿刺之后,你焉能 独存?”也先的使者喝道:“你这□好生大胆,竟敢公然挑拔,诋毁太师,王爷请速下令,将这两人擒下了。”酋长见那两个也先使者跋扈非常再三催促,心中不 悦,冷冷说道:“我自有分数。不劳两位费神。”张丹枫又微笑说道:“目下情势,也先兵强,阿刺力弱,助强抑弱事情甚易。不过呀,王爷可有否想到:力强者难 以抗衡,力弱者易于相处么?”酋长心中一怔:这正是他七日以来,迟迟未答复也先订盟的原因。这时一听张丹枫这两句话,有如被利针刺了一下,冷汗直流,暗自 思量:“此话说得当真不错!也先兵力比我强数倍,事成之后,他若一旦反脸,我是毫无办法抵挡。阿刺兵力与我差不多,他要联合各族酋长共抗也先,那么事成之 后,彼此还可相安,各保疆土。”
也先的两个使者见酋长眼光闪烁,显得心思不定,又急又怒,生怕有变,这两人都是也无帐下的武官,刀法甚精,一时气起,不待思量,便双双拔刀来斩张丹 枫。张丹枫做了一个鬼脸,把手一引,轻轻一闪,闪到酋长背后,那两口刀收势不及几乎砍到酋长身上。酋长勃然大怒,喝道:“给我拿下这两个凶徒!”也先的两 个使者怒道:“谁敢拿我?”呼呼两刀将酋长卫士的兵刃打飞,就想闯出厅去,陡然间忽觉腿弯一麻,不由自己地屈膝跪倒在张丹枫面前,张丹枫笑道:“何故如此 前倨而后恭?”酋长的卫士抢上前来,一下就把这两名使者踢翻绑个结实。这两个使者糊里糊涂,被人擒了,还不知道这是张丹枫的暗算。
酋长命令卫士将也先的两个使者带下,关禁起来,毅然说道:“好,我与你们的知院订盟。”他虽然畏惧也先,但事到如今,势成骑虎,也不由他不与阿刺联盟,以图自保了。
张丹枫与酋长当下歃血为盟,云蕾在旁边看得暗暗发笑,心道:“丹枫真是神妙莫测,古怪之极!他假冒阿刺的使者,居骗得酋长这么相信。”其实张丹枫早已 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托黑摩诃带信之时,已将订划写在羊皮之上托他交给阿刺了,这盟约阿刺将来必然承认,所以他这使者倒并不是纯属假冒。
订盟之后,酋长就用酒席招待他们。云蕾心急如焚,想起母亲,酒难下咽,客套一番之后,急忙问道:“请问王爷,有没有这样一位饲马的老大娘?”将母亲形 貌,凭自己的记忆,约略描述。酋长见贵客忽然问起一位饲马的大娘,十分惊诧,想了一想,说道:“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我也记不清楚了。待我问问管理马房的哈 那。”
片刻之后,管理马房的哈那已被酋长传来,云蕾又问了一遍,哈那搔首思索,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不错,是有这样的一位老大娘。”云蕾大喜,急道: “请那位老大娘出来,我们渴欲与她一见。”云蕾本想说明这老大娘就是她的母亲,但话到口边却又忍着,想等到相认之后,再向酋长说明原委免得酋长难为情。
那管马房的哈那又搔了搔头,半晌说道:“这位老大娘到府中饲马,那是七年前之事了,嗯,她现在--”云蕾心头一跳,叫道:“她现在怎么了?”哈那惊异 之极,看了云蕾一眼道:“她现在已不在这儿了。三年前她离开这儿,听说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嗯,她的境遇很是悲惨,不过嘛,现在听说倒好了点儿。”
哈那絮絮不休地还待说那老大娘的事情,云蕾站起来道:“好,我们现在就想去见那位老大娘,王爷,咱们告辞了。”酋长和哈那都是惊诧之极,格于礼节,不 便向贵宾盘问。酋长道:“要我派人给你带路吗?”云蕾道:“我自己认得。”匆匆一礼,便与张丹枫告辞出门。等他们去了之后,管马房的那位哈那才想起云蕾的 面貌和那位老大娘甚为相似。
云蕾和张丹枫取了马匹,觅路前往,一路上云蕾默不作声神情兴奋之极,泪珠滴了下来,揩干了一次又滴一次。走了一阵,云蕾猛地勒往马□,道:“转过这条 小溪,前面那家黄土泥房就是我的家了。唉,门前的梅花还是像旧时一样。山坡后的松树也还没有斩伐,小时候妈妈常在松林里唱歌给我听。”张丹枫跳下马来,一 笑道:“苦尽甘来,伯母今天见到你,不知该多高兴呢!”
云蕾望见家门,心中无限辛酸,倏时间,儿时情事,都一一涌上心头,不自觉地唱起小时候母亲教她的牧羊小调:
我随着妈妈去牧羊,
羊儿吃草吃得欢,
山坡的花儿开得香,
妈妈的歌儿唱得响,
我的小心肝真欢畅。
哎呀,天边盘旋着大兀鹰,
它要抓去咱们的小绵羊,
小绵羊躲躲闪闪真可怜。
不要怕呀,我的小心肝,
小绵羊靠在母亲身旁,
你也靠着亲娘,
哪一处地方都没有母亲的身边安全。
兀鹰抓不去小绵羊,
也没有谁能抢去我的小心肝。
云蕾一边唱一边走近家门,张丹枫眼角也不觉润湿了。忽听得呀的一声,那两扇破门忽地打开,一个包着头巾的蒙古大娘走了出来,颜容憔悴,两只眼睛眯成一 条缝,衣裳虽然还算干净,但却钉上无数补钉。云蕾泪如泉涌,飞奔上前,抱着那个大娘。那老大娘泪下如雨,揽着云蕾,颤声叫道:“我等了十年了,真的是你 吗?我的小心肝!”云蕾咽泪笑道:“娘,是我呀,你看不见我吗?”那老大娘道:“凑近一点让我瞧,啊,果然是我的小宝贝,小心肝!”可怜云蕾的母亲,当年 因为她的丈夫和女儿突然夫踪,哭得泪都几乎干了,视力模糊,虽尚未全盲,但在三尺之外,便只见一团黑影,她连女儿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张丹枫心中无限难过,想道:“将这位善良的老大娘累成这个样子,呀,这都是我家的罪过。”他一路来时,所想好的千言万语,所想好的安慰她们母女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是茫然地走上前去。可是云蕾和她的母亲正在抱头相哭好像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张丹枫这个人。
这一瞬间,张丹枫只觉得比云蕾还要加倍酸苦,忽听得那老大娘叫道:“阿蕾的爹,你听见了吗?”屋内又走出一个人来,云蕾抬头一看,不觉呆了。
只见这人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痛,一跷一拐地走了出来,原来是跛了一足,头发稀疏,一半斑白,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神气极是骇人。云蕾骤眼之间,几乎认不出他是谁来,听得母亲喊他做“阿蕾的爹”,心头卜通一跳,这才从丑陋的颜容隐约看出她父亲当年的面貌。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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