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未泯杂念参无相 三戒当持号不歧(4)
无相真人道:“你尽管问!”
不岐道:“上月初六那天,无量师叔不知是否在武当山上?”这一天正是他的俗家师父何其武被害的第二天,也正是他误杀耿京士以及无极道长因伤重而死亡的那一天。
无相真人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不岐道:“弟子知罪,弟子本是不该问的。”
无相真人道:“但你已经问了我不说无以释你之疑。无量师弟为了练本门的上乘内功,三个月前就开始闭关,直到你来到武当山的前一天,他才开关的。他足足闭关了三个月”
三个月前,丁云鹤都未遭暗算,已帮长老无极道人被人用太极掌力所发的暗器打伤,又是在丁云鹤遭人暗算之后,不管凶手是否同一个人,都不会是无量了。凶手既然不可能是他,不岐找不着的那封信,更加不可能是他拿去的了。这件上个月初六才发生的。
可是那天的事情,为什么无量师叔好像有如目击一般?不岐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却不敢从坏的那一面怀疑无量长老了。
无相真人道:“今晚你不用做功课了,早点回去息。明天我叫无色师弟代我传你太极剑法。”
不岐一怔道:“师父才开始为弟子讲解剑理,为何又要三师叔代理?”
无相真人道:“我是想你速成,无色师弟的剑法乃是本门第一,更胜于我的。他和你的先师,又是最好的朋友,一定会用心教你。明天起我也要闭关三个月,若不请他代办处授,恐怕耽误了你的功夫。
无色道是三个长老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今年只不过四十八岁。他性情爽快,不拘小节,晚一辈的弟子最喜欢跟他接近。在何其武生前,他又是每年都要到何家一两次的,因此在三清观长一辈的师叔伯中,他也是和不岐最熟的一个。
第二天,不岐一到他的住所,他就说:“你何师父本来是想过一两年就传你太极剑的,如今他已不幸身亡,又绝了后,我就把你当作他的儿子一样看待,。即使没有掌门吩咐,我也一定要替他传你剑法,以还他的心愿。不过,你若是练得不好的话,我也会替他打你屁股的。嗯,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呢!从无色的话语中可以知道,他已经知道不岐的师弟和师妹都死了。但何玉燕有了孩子的事情,他似乎不知,否则他就不会说何家绝了后。不岐放下了一半心事。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无量长老给他的压力却加重了。
“老师教得越严,学生得益越大。师叔替掌门师父传授弟子剑法,弟子只盼师叔越严越好。不岐说道。无色笑道:“我也盼你不要让我打屁股才好。好吧,那就开始传吧。太极剑的剑理,掌门师兄对你说过了么?”
“说过一遍,还望师叔指点。”不岐道。
无色道:“太极掌,太极剑,道理都是一样,太极拳讲究的是后发制人,太极剑讲究的是意在剑先。意如后,先后却正是相反相成。借对方之力以为已用,随势屈伸,任彼如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太极无始无终,剑法变化无穷。但只要领悟以静制动的道理,也就要以以一贯之了。若然练到炉火纯青境界,招数全都忘记了也不要紧的。不过,我也未能达到这个境界。你从扎根基的功夫做起,每一招都必须严格达到我的要求。从有到无,有是真有,无却不真无。这道理你懂么?”
不岐觉得他的讲解比掌门师父还更透澈,点了点头,说道:“师叔讲的道理,弟子是听得懂的。但是不是真懂,弟子就不知道了。”
无色道:“对,若要真正懂得,还要练过无数次才行。甚至练过无数次,也还未必就能真懂,还要加上无数次的临敌就应用。接着笑道“不过,道家讲的是清净无为,我也不敢希望你有太多的临敌机会。好闲话少说,我先练一遍你看”
不岐用心观看师叔使的太极剑法,只见他剑势如环。挥洒自如,端的有流水行云之妙。心中暗暗叹服,怪不得掌门师父如此推崇他的剑法,我现在尚未懂得其中微妙,已是看得心醉神驰了。
但不知怎的,他却隐隐觉得无色的剑法好像和无想真人的剑法有点儿不大相同(无相也曾经演过一遍给他看的)。但究竟是哪一点不同,他可说不上来。
后来的日子就是每一招、每一招地详加教练了,动作放慢许多,讲解也详尽得多。练了十多天,这一天练到了一招“白鹤亮翅”。不岐这才开始看出了不同的地方。
无相真人使这一招的时候,双脚都是贴地的,无色则是右足的脚跟离地三寸,剑锋斜削的幅度也较大。还有,无相真人出剑较慢,不带风声,无色则快得多,且有微风飒然。
不岐开始明白了,虽然只是微细的分别效果则是大不相同的。若然用无相真人所教的手法使这一招,最多可以在对方的手臂上划开一道伤口,但若用无色的手法,则很有可能把对方的整条手臂都斩不来。
看出了一点,也就可以概括其余了。无相真人的剑法比较“平和”无色的剑法则比较“锋利”。倘若用于应敌,当然是无色所教的剑法更加实用。他也开始懂得掌门师父要他跟无色学剑的用心,是要他学更加实用的剑法,将来才可以替他的第一个师父报仇。他想到这层,不觉一阵迷茫。在感激之中,又似乎有点儿惭愧。他也开始发觉,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是那么渴望要为师父报仇的。
无色见他若有所思,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教法和你的师父有点儿不同?而且似乎也有点儿不大符合太极剑的上乘剑理?”
不岐道:“弟子不敢妄议。”
无色道:“你只管说出你想法。”
不岐道:“我想,太极剑法虽然是讲究以静制动,但静与动不等于快与慢,静、动也不必截然划分,静中有动,动中也有静的。师父、师叔的剑法其实也是不约而同!”
无色呆了片刻,赞道:“想不到你悟性这样高,我最初还只是想到因材施教,未想到这一层呢。”
不岐大着胆子问道:“不知在师叔眼中,弟子是什么材料?”
无色道:“我当然早就知道你是一块学武的材料。但同样是可造之材,也还是各有各的长处的。听说你上山那天,曾经用连环夺命剑法和不败的太极剑法打成平手?”
不岐道:“那是不败师兄让我的。”
无色道:“不,我知道他的脾气,他是决不会让人的!我就是因为你能够如此,这才想到要你善用长处。你是攻胜于守,刚胜于柔。上乘武学虽说柔能克刚,但这是指到了最高的境界而言。达到那个境界之前,苟能善用,同等功力的人,刚亦未尝不可克柔。”
他说得起劲,教得也特别起劲。可是不岐却似乎有点儿心神不宁的样子,不像往日学得那样用心。
无色以为他是过度疲劳,说道:“这几天来你日夜苦练,也该歇一歇了。学贵专精,贪多嚼不烂反而不好。今天就练到这里为止吧。明天你的白鹤亮翅,这一抬练熟了再来找我。刚下过一场雨,不岐踏着布满苔藓的山路回去。雨后路滑,他心神不宁,好几次险些失足。
山路曲曲弯弯,他的思路也弯弯,好像在陰暗的天色中独自摸索,找寻出路。他在想些什么?埋藏在心底的一幅图景,又展现眼前。他抬头看一看仍然陰暗的天色想起了那一天那个最难忘的下雨天,在大雨初歇的时候,他的师弟耿京士的那场恶斗。
耿京士忽然使出太极剑法,把他杀得手忙脚乱。师弟的剑光有如电闪,他做梦也想不到师弟的剑法如此厉害,他怎样也抵挡不住了。要不是师弟刚好在这个时候听见初生婴孩的哭声,这一剑落在他的身上后果如何,他真不敢想象。
但不敢想象也还是可以想象的。现在他已经用不着想象了。他确实知道后果将会怎样。这后果就是,他的右臂必定被斩断无疑!脚跟离地,剑势斜飞,似挟风雷,快如闪电!这正是无色刚才教过他的那一招白鹤亮翅。当时不知道现在则知道了。
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不知令他做了多少次恶梦,现在想起来也还心有余悸。他禁不住心中苦笑:“想不到倒是一个初生的婴儿救了我的一条性命!”
而现在他也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无色把太极剑法演给他看的时候,他心中总是觉得有点儿什么不对的感觉了。啊,不仅是因为和掌门师父所演的剑法不同,而且还因为是有似曾想识的感觉吧?
这个发现,耿京士的太极剑法和无色教给他的剑法相同,令他疑惑不已。耿京士的剑法是跟谁学的?那个谜一样的人物,莫非就是无色?当然这个疑团他只能藏在心中,决不敢当面去问无色长老的。
尽管他的心中波涛澎湃,他在武当山上的日子倒是过得很平静的。无色悉心教他剑法,爱护他有如子侄,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心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怀疑。无量自从那天之后,也没有单独找过他。
无量没有再来找他,令他减了许多疑虑,但无色的“毫无异状”,却是令他心中的疑惑扩大了。
他跟无色学剑,学的日子越长,他就越发觉得耿京士那天所使的太极剑法,和他现今所学的剑法,简直是一模一样。
即使有如掌门所说,别个门派的人懂得太极剑法也不稀奇,但总不会巧合这般田地,连无色别出心裁的一些微细变化,也有那么一个外人,恰好和他有着同样的创意吧。
在他的第一个师父(何其武)生前,无色是何家常客,他若在暗中传授耿京士剑法,那是可以瞒过别人耳目的。但为什么耿京士连对自己的妻子都要隐瞒呢?
而更令他疑虑不安的是,为什么无色也要对他隐瞒此事呢?从前对他隐瞒还可说,是不愿惹起他对师弟的妒忌,(耿京士学武的资质比他更好,这一点别人或许不知,他是知道的。而据他猜想,无色只在暗中传授他的师弟,资质的差别恐怕也是一个主要原因。)但现在耿京士已经死了,而他却正在跟无色学剑,为什么无色还是丝毫不露口风?
不过,他当然不会怀疑无色就是那个神秘的凶手,一来,无色是他第一个师父最好的朋友,二来根据已知的事实(无极长老在临死前对他说的),那个凶手是用太极掌力杀人,而不是用剑杀人的,而在三位长老之中,无极的太极掌功夫是居于第一位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太极剑法已经学全了,无色不再教他,以后就只凭他自己修习了。但这个哑谜始终藏在心中。
另一件令他稍感意外的事是:第三年的他的掌门师父第二次闭关的时候,本来是要无量教他内功的,无量却逊谢不允。他本来有点儿害怕无量会拿他的把柄来挟制他的,但无量放弃这个可以和他单独接近的机会,虽然令他稍感意外,却也令他安心多了。
但他的私事倒是颇称心意的。孩子在蓝家长大,三岁那年拜他做义父,七岁那年由掌门特许准他收这孩子做徒弟。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却稍为更改师妹的遗嘱,他要蓝靠山认作孩子的父亲。这孩子叫蓝玉京,不叫耿玉京。
那几桩连环凶杀案,则始终未破,霍卜托是生是死,也没侦察出来,何家的人,由于死去多年,甚至也没有人再提起了。但不岐是忘不了的,尤其是在下雨天的时候。
正是:
几番风雨寥落,铸错而今悔恨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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