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空嗟变幻迁枯骨 莫测高深立掌门(2)
他捶胸自责:“我怎会这样无耻下流,堂堂名门弟子,跟一个臭名昭彰的婬贱女人缠在一起?唉,但若不是师妹移情别恋,我也不会受这妖妇的迷惑!我只道她人尽可夫,做一晚露水夫妻,日出便散,哪知会得到这样结果!”
就因为有这段孽缘,他只能替常五娘掩饰了。
不过,他明知是常五娘所为,却还要冤枉师弟,也还有另一个原因。当时他在想:“耿师弟变作满洲奸细,这已经是语气确凿了。反正他罪有应得,给他多加一条罪名,那也算不了什么。但现在,那个可以证明耿京士做满洲奸细的证明——霍卜托写给耿京士的那封信,已是显露出越来越多的疑点,这个所谓证据,恐怕也未必站得住脚了。
如果耿京士的罪名不能成立,他可不能不担心他做的这件亏心事被人揭穿了。他杀耿京士还可以说是误杀,但他明知那老家人是给常五娘用青蜂针害死的,却还要冤枉师弟,这件事又怎能辩解呢?
即使他依然瞒住良心,说是当时自己不知,但若捉住了常五娘,常五娘能不说出和他的关系吗?他又怎能和常五娘对质?
静室里早已没有谈话的声音了,他知道师父一定是和牟一羽在检查那些遗骨。
要是给师父发现真相,那怎么办?
他正自胡思,忽听得一声咳嗽。俗语说做贼心虚,这一声咳嗽,竟然把他吓了一跳。
抬起头,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道人弓着背向他走来。他哑然失笑,是服侍他师父的那个聋哑道人。
这道人不知俗家姓名,生性蠢钝,有若白痴。众人因他又聋又哑都叫他聋哑道人。
聋哑道人是是二十岁多岁就来到武当山的,当时无相真人新任掌门,见他可怜,调他到跟前使用。他专司服侍无相真人之职,也将近四十年了。他今年大概六十年纪,但看起来比八十岁的无相真人还老得多。
他看见不岐这副样子,好象也感到有点儿诧异,脸上一派茫然的神色。
他刚才不知是躲在什么地方,和聋哑人说话,只能用简单的手语,要问也问不清楚的。不岐只好竖起拇指和小指,两根指头靠近,然后指一指内进的院子,示意无相真人正和一个弟子在静室密谈,叫他不可騷扰。然后指指自己的胸,又指指他,再把双掌摊开,作势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似的,向外方走了两步,回头再看一看他。这是说:请你替我看门和伺候师父吧,我要走了。那聋哑道人点头表示明白,在他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不岐就离开了。要知不岐虽然不怕别人怀疑他,但也还是不想给牟一羽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还在这儿的。
他走出观门,忽听得有人说道:“我叫你不要心急,你瞧,这不是你的干爹出来了?”原来正是无量长老和蓝玉京同在一起,在附近等他出来。
蓝玉京吃了一惊,说道:“师父,你的面色好难看。我知道师伯死了,你很伤心,但也不要坏了自己的身子才好。师祖他老人家怎样了”?”
不岐心道:“这孩子倒是怪懂事的,只是我对不起他。”当下说道:“没什么,大人的事,你莫多管。你姐姐呢?”
蓝玉京道:“她回家了。”
不岐道:“那你也回去吧,不必等我吃晚饭了。”
蓝玉京似乎还想说话,无量拍拍他的肩膊,柔声说道:“好,孩子,人师父心情不好,他还有事要和我说,你乖乖听话,先回去吧。”
待蓝玉京走过了山坳,无量这才回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不岐道:“这孩子对你倒是当真有着父子之情呢,看来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忽地接下去道:“不过,他好象也在开始怀疑了”
不岐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无量淡淡说道:“小徒适才奉我之命,去找令郎,令郎和他的姐姐正在展旗峰下的小湖边练不,小徒在无意之中听见了他们姐弟的对话。
不岐道:“他们姐弟在谈些什么?”
无量说道:“也没什么,只不过令郎对别人在背后说他是私生子一事,已经起疑了。另一方面,他名义上的父母,对他们姐弟的态度大不相同,亦令他感到惶惑。”
不岐道:“他的姐姐怎么说?”
无量道:“蓝水灵当然认为这是无中生有的事,劝他不要妄听谣言。不过,据小徒暗中观察所云,他对这位名义上是他姐姐的说话,似乎也还是半信半疑呢。”
不岐默然不语,心里想道:“这倒是我疏忽了。往后我该叫蓝靠山夫妇对他们姐弟一视同仁,不要对他太过宠爱才对。”
无量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岐,你也用不着太过担心,有关玉京身世的秘密,蓝靠山夫妇是决计不会说出去的,那么,只要我也不说出去,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不岐松了口气,但心头仍是七上八落,暗自想道:“他告诉我这件事情,不知有何用意?”
心念未已,只听得无量打了个哈哈,接着说道:“玉京把你教给他的太极剑法私自传授给他的姐姐。嘿嘿,你的做法倒是令我佩服得很哪。”
他说的这两句话,表面听来,似乎是前后不相连贯的。不岐莫名其妙,说道:“这件事情,京儿是瞒着我私相授受的我回去教训他一顿就是。”
无量说道:“不,不,我说的一是他私传姐姐剑法这件事。我说的是你教给他太极剑法这件事情。”
不惶然:“师叔是认为我不该过是把本门的上乘剑法传给他么?”
无量道:“不,不,玉京人既聪明,又得掌门宠爱,你提早传他太极剑法,那是谁也不敢说你的闲话的。嘿嘿,你做的这件事,我佩服还来不及的,哪会说你不该。”
不岐道:“师叔言重了,传授徒弟剑法,那不过是师父的本份,怎谈得上可令师叔佩服呢?”
无量道:“你传给玉京的剑法花巧非常,人不怪其中之妙,我是懂的。怎能令我不佩服呢!他特别强调花巧两字。”
原来不岐存着私心,他怕蓝玉京将来万一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对他不利,故而在传授蓝玉京太极剑法之时,在关键之处,往往略加变化,以假乱真。看起来花巧异常,其实却是不切实用的。”
他被无量说破,不禁心头一凛:“莫非他想借此要挟我么?他是本门首席长老,他要挟我,我也没有办法。不如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于是便即说道:“弟子自大上武当山以来,一直得到师叔的爱护,弟子实是不知怎样报答才好。弟子有做得不对之处,也请师叔直言。”
无量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误会了,你做得正合我的心意,哪有什么不对呢。嘿嘿,不错,以前我是曾经帮过你的一点儿忙,但今后我却要仰仗你了。你别客气,我受不起。”
不岐惶然道:“师叔,你说这样的话,我才受不起呢。有甚差遣,但请吩咐。”
无量笑道:“我怎么敢吩咐你?嘿嘿,对啦,我还未曾向你贺喜呢?”
不岐吃一惊道:“不戒师兄死于非命,弟子身遭折翼之痛,何喜之有?”
无量望一眼,说道:“不戒惨遭不幸,我也觉得可惜,但死者已矣,对你来说,你不还有重任在肩,却是不必太过悲伤。丧事一过咱们就该办喜事了。这是本门的喜事,更是你的喜事,你难道还不明白?”
秒岐猜到几分,装作不懂,说道:“请恕弟子愚钝,我实在不出喜从何来”!
无量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不戒一死,本派的掌门弟子就非你莫属了。掌门无想师兄年纪老迈,不戒一死,依我看来,他恐怕亦已无心再做掌门了。掌门人之位,短期内一定会传给你。这还不是喜事么?”
不岐道:“弟子德薄才鲜,即使师父要传位给我,我也是决计不敢当的。
无量似乎有点儿不大高兴,说道:“不岐,我一向没把你当作外人,你怎么和我也说这种客套!
不岐呐呐地说:“我真觉得自己当不起掌门,不敢当也一配当,我说的是真话!”
地量心想:“你真会做戏!”但看他面色似有重忧,又不象做戏。
无量望他一眼,忽地说道:“我知道你悼念师兄出于至诚。但你已经尽了全力去挽救他,挽救不了他的性命,那也可无愧于心了。”
这几句话可是话中有刺的,不岐听了,不觉心头一震,冲口而出,说道:“师叔也曾尽了力了。”
无量说道:“是啊,可惜当我为他尽力的时候,已经迟了。嗯,说老实话,我也想不到他死得这快的。”
不岐说道:“师兄被人以太极神功打伤心脉,又中了剧毒的青蜂针,在送回本山之前,他已经支撑了好几天了。”
无量说道:“不错,他是被人以本门的太极神功,逆运真力,打伤心脉的。他能够支撑到牟一羽送他回山,已经是非常难得了。不过,倘若治疗得法,或者他还不会死得这样快的。”
不岐变了面色,说道:“师叔,你这么说,莫非疑心——”无量打了个哈哈,打断他的话道:“你莫多心,把真气注入不戒体内,替他化毒疗伤的只有掌门师兄和你我三人,难道我还会怀疑掌门师兄和你吗?”他没有提到自己,也没有加一句料想你也不会怀疑我吧?那当然是表示自己坦荡的心怀的。
但不岐却不能怀疑。而这也正是,盘醒在他心中一个最大的疑问。
原来不戒被人逆运太极神功,打伤心脉,替他疗伤的人,除了太极神功必须有高深造诣之外,还要懂得治疗的法子。那就是必须用引导的疗法,而不能用击散或阻塞的疗法,这才能把蟠结在他脏腑之中的毒气、浊气引导出来。是以当不岐为师兄疗伤的时候,他的师父无相真人就曾提醒过他。
但当不岐把真气注入的时候,却发觉似乎有点儿不对,阻力之大,是出乎他的意外的。他当然不会怀疑师父,是不是有人在师父之先,已经使用了不适当的疗法呢?
他不会怀疑牟一羽,一来在为牟年纪还轻,即使他要谋害不戒,他也不会有那样高明的太极神功,二来他若要谋害不戒,又何必用这个法子,而且还留着他一口气,老远地将他送回武当山?
无量是在他的师父之前,先见到不戒的。但他不知道无量是否已经接触过一戒的身体,所以他也不敢怀疑是无量暗中下的毒手。
他沉默了一刻,抬起头来,望着无量说道:“不戒师兄是死得有点蹊跷,弟子也想查明他的死因。
无量神色不变,淡淡地说:“你还不释然于怀么?其实,即使能够挽回不戒的一条性命,也不过只能令他敬延残喘而已。一个连吃饭都要别人喂的废人,对本派和对他自己都是毫无好处”
不岐听得出他话中有刺,却不禁面上变色了。
“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弟子只怕将来要蒙不白之冤!”不岐终于鼓起勇气,把早已想说的这句话说了出来。明知道这句话可能引起无量对他的不满,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哪知无量还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何必多此一举?掌门和我对你都没怀疑,还有谁敢对你怀疑?你还是安心做你的掌门吧,若是怕有人不服,还有我替你撑腰呢!”
不岐道:“多谢师叔,不过——”
无量说道:“别那么多不过了,听我的话,保你不会出错。”
说到此处,突然轻轻一嘘低声说道:“有人来了,好像是牟一羽。他恐怕要找你说话,我先走吧。”
无量走入松林,不岐从山路上方看下去,果然看见牟一羽从这条路走上来。
刚才在师父那间静室外面听到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了。
那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好,你一块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细看!”师父的话声。
一块块,那不是骨头是什么?
他不禁心头苦笑:“谋害不戒师兄的不白之冤未必会落在我的身上,但眼前这件不白之冤我只怕是难逃的了,说不定牟一羽就是奉了师父这命来叫我回去受审的!倘若给师父知道我和常五娘的关系,还说什么继承掌门,不被逐出门墙已经是好的了!嗯,无量师叔说得不错,我如今自身难保,还去查什么不戒师兄的死因?查出来只怕也是对我更加不利!”
这刹那间,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他最初想要装作没看见牟一羽,赶快避开,逃下山去。但他也想到了未必安然脱身,而且这一逃岂不是前功尽弃?
患得患失,片刻踌躇,牟一羽已经走近来跟他打招呼了。
“不岐师兄,我正要找你”。他的第一句话,果然就是这样说。
不岐心头一震,脸上神色却是丝毫不露,说道:“牟师弟有何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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