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跻身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2)
可是,他不明白,女儿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她说的有些话,连他这个见过很多世面的人听着都有些吃力,可她竟然就这么说了,人们也信?!……到了后来,他不是 不想站起来,他是站不起来了,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害怕了。是女儿把他吓住了。女儿太胆大了,女儿把他吓得站不起来了!女儿是不是气疯了?不 然,一个祖祖辈辈种粮食的村子,她却说,种树去吧。种树就能养活全村人吗?!
礼仪树
又是秋天的时候,上梁村有了很多烂头的人。
——他们的头是被人打烂的。
三年后,在果子成熟的季节里,村人开始打架了,张家跟王家,刘家跟孙家,一户一户的,头都打烂了,包上头再接着打;亲一窝也不行,妯娌间是相互的骂,你骂 我的爹,我骂你的祖宗,骂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骂着骂着就厮打起来,挖得脸上一道儿一道儿的,净是布鳞……派出所的人也来抓过两次,关一阵子,又放了, 主要是没有打死人。
——有人说,也快了。
那当然是因为树。
种树种到了第四年,人们才知道,粮食不值钱了。辛辛苦苦种一亩地,到了收获的时候,粮食却卖不出去了。到粮所去卖粮,还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队,被人吆来 喝去的,最后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够买化肥的钱。到了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说是种树,其实是种金子呢!老天爷,他们种的是“红富士”呀。他们怎么也想不 到,刘汉香从省园艺场赊来的两万棵树苗,一下子就让他们富起来了。那挂在树上的,都是钱哪!
开初是争“地边”,你多了一沟儿,我少了一垅;后来是争“阳光”,你承包的树枝蔓出来了,超过了地界,遮挡我的树;再后是连“风向”也争,特别是果树授粉 的那几天……待果子长起来的时候,偷窃竟成了一种风气。先是外村人来偷,后来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偷了。小孩儿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动 就毁。操,他家的树怎么就挂果多呢,心里气呀!于是,就天天有人找着打“官司”。
有那么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里,一下子泪流满面……其实事情是很简单的,也不过是铁锤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着头发,嚷着骂着来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给断一桩“官司”。
“官司”是一个苹果。
铁锤家女人昂昂地说:“……小孩拉泡屎,你不让小孩拉屎?!”二水家女人说:“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馍卷着吃?!”铁锤家女人反口说:“放屁!谁家没有 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着呢?!”二水家女人说:“你放屁!你家的屎长翅膀了,会飞?!”铁锤家女人说:“屎?!小孩屎还入药呢,你想吃还吃不上 呢!”二水家女人说:“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头顶着呢?!”铁锤家女人说:“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声!”二水家女人说:“你害树,你看见树眼 黑,你那眼用老鼠药喂过?!”铁锤家女人跳将起来,说:“你屁股白,你那屁股让白水的男人排着操!”白水是个镇,也是二水家女人的娘家。二水家女人就说: “你家都是喝金尿银的主儿!回王象吧,王象卖‘龙肉’的多,你不就是‘龙墩’上坐出来的?”地方上有一说法,天上龙肉,王象驴肉。王象也是个镇,是铁锤家 女人的娘家,王象的“龙墩”(即驴鞭)很有名。铁锤家女人说:“蚂蚱斗蛐蛐,你算哪块地里的野虫儿,也敢说王象?!”二水家女人说:“可不,王象是屙龙屎 的地方,日一个就是金屁股!”……就这么骂来骂去的,还是因为苹果。铁锤家与二水家承包的果树是挨着的,大约是铁锤家女人看二水家的果结得大些,嫉妒了, 刚好她的小孩拉屎,手上没有纸,趁人不备,一溜小跑,窜将起来,狠狠地在二水家的果树上拧了一个大苹果,顺手给孩子擦了屁股……这时候,刚好被二水家女人 当场发现了。
香姑很伤心。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突然之间就泪如雨下!这倒把两个詈骂中的女人吓住了,她们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就哭了……顿时,两人都闭了嘴,傻傻地望着她。最后,香姑默默地说:“苹果呢?”
二水家女人说,“在树下呢,你去看看。”
傍晚的时候,钟声再一次敲响了。在那棵老槐树下,在那个大碾盘上,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着一个苹果——就是那个曾经用来给孩子擦屁股的大苹果……香姑站在碾盘的旁边,十分悲怆地说:
“我现在告诉你们什么叫穷……”
她用手指着那个摆放在木桌上的苹果:“这就是穷。咱们很穷。咱们是心里穷。咱们穷到了用苹果擦屁股的地步!”
说着,望着一村人,她满脸都是泪水……她心里很疼,她甚至有些迷茫。她用了那么多的心,她受了那么多的累,可是,她要唤醒的,还是没有唤醒。她怎能不伤心呢?
人们望着她,人们很沉默。人们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是呀,那个娘们儿也实在是不像话,竟然用苹果给孩子擦屁股,作孽呀!……可是,要说起来,多大个事呀?要想收拾那娘们儿还不容易?罚她就是了。这就值得香姑下泪吗?
突然之间,人群里有人跳出来,这人叫保国,保国头上是带伤的,他刚刚为苹果跟人打了一架……保国高声喊道:“有种的站出来,让大家看看!看看你那屁股是金的还是银的?!”
立时,众人也跟着喊:“揪出来!把她揪出来!……”
也有人喊:“民兵呢?绳她!捆几绳她就老实了……”
可是,就在人心将乱的时候,就在“斗争”将要开始的时候,人们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她是那样的忧伤!眼睛里充满着悲怆和绝望。她站在那 里,心中的凄凉透过目光漫散出来,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母羊……她的声音哑哑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月光般的凉意。她从人们的喊声里又听到了那种含有“毒 气”和“恶意”的东西,这样的行为一旦开始,是很难控制的。她不让人们这样,她的目光制止了人们的骚动。她说:“保国,你站住,人心是捆不住的。”
保国站住了,那捋了袖子的手痒痒地、怏怏地缩了回去。
她说:“不要偷,不要再偷了,人会越偷越穷。”
她说:“头烂了,苹果烂了,人心也会烂。种得这么辛苦,为什么要让它烂?”
她说:“阳光还用争吗?风向还用争吗?那是天赐的。”
她说:“苹果就是苹果。苹果是种出来的,不是偷来的,不要让它心凉。”
她说:“想一想,在这个地界上,没有一个偷儿可以成为富人。”
她说:“如果真想偷,如果改不了,就去偷我的吧。我那里有二十棵苹果树……”
她说:“一个村子不能没有礼仪。我承包的那二十棵果树,就叫‘礼仪树’。村里来了客人,就领他们去尝尝。要是谁动了偷心,就去摘吧。要摘那大的,好的,不要搞那青的、小的,它疼。”
突然,人群里有了“嘎嘎”的笑声。没有人知道笑声是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但还是有人笑了……不过,那笑声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白眼,讪讪的,戛然而止。是 啊,人们都觉得香姑在变……她的目光很凉。她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凉凉的。她说的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了。可是,村人们还是原谅了她。人们都知道,她是受 过刺激的人,也许,她精神上已出了些毛病……但是,她善良,她待人没有恶意。自当村长以来,她没有沾过人们一分钱的光,这都是人们眼看得见的。如今,哪里 还有这样的村长?这样的村长实在太少太少了。她有病,她一定是有病!不然,怎么会这样呢?可是,她却有着超常的预见力,那树苗,不是她弄来的吗……况且, 她也只是爱说些疯话罢了,那就让她说。
可是,到了最后,她说的话还是让人心疼了。
她说:“如果苹果让人仇恨,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如果苹果让人偷窃,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村长,我有责任。我必须承担责任。要是惩罚的话, 那就惩罚我好了。如果苹果有罪,是我引进了苹果,我也必当受到羞辱。那就罚我在这里站着吧。让我与抹了屎的苹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们也有羞愧的时候……村人们望着她,就像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样。她静,她凉,她让人思。她站在那里,虽然她已经说过“散会”,可村人们都没有走,一时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们相互看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人们看见乡里的领导来了。乡里的领导披着一件西装,叉着腰,在果园里走来走去,说:“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长,香姑 就陪着他们一处一处看。看了,乡里的领导还是那句话:“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这个“很好”就让承包果园的人心揪着,也战战兢兢的……可是,香 姑又把那领导带走了,领着领着就领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园子里,苹果是嘴上的东西,你怎能不让人尝尝呢?这时候,香站就说:“尝尝吧,摘那大的,尝尝。”于 是,领导就说:“好,品品,大家品品!”领导说了,自己并不动手,就由着秘书和司机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篓子里,“呜”的一声带走了。往下,她承包的 那片林子就真的成了“礼仪树”了。乡里的人来了,县里的领导跟着也来,县里领导倒是更随意些,也是在果园里走来走去,只是不叉腰,就问:“是红富士吗?” 她说:“是。”就问:“销路咋样?”她说:“销路不错。”就说:“红鲜鲜的,好品种啊!”县里的领导一边看一边很郑重地抽烟,他的烟灰很长,那烟灰成了思 考的长度,久久,他指示说:“好啊,气魄大一点嘛,气魄要大一点。啊,搞个千亩苹果园!”于是,就再一次领到那个园子里,一篓一篓地摘了,“品品”。而后 是税务局、电业局、工商局……嘴上的东西呀!于是就品吧,一次一次地品,那些果树,就一次一次地被“礼仪”了……二十棵呀,那是村里最好的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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