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呼伯的权威之路(2)
话说出来了,可人还是黑压压地站着。仍没有动,谁也不动,人们还在那儿愣着。呼天成再次高声说:“那些偷了东西的听着,我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不查 了。你们把腰里的东西放下,都回去吧!”说完后,他仍然背对着他们,不看,他不看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人们: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我不看就是说我 不想知道都是谁偷了,我是在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乡下人是活脸的,我是给你们一个“脸”!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呼天成的脑海里曾出现过一丝游移和不安。他想,万一他们仍然立着不动,那又该怎样呢?
然而,只听身后一片“扑扑”的响声……顷刻间,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人们都从他身边快步涌过去了。
当呼天成再次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村口的土路上,到处都扔着一些红薯、豆荚和掰下的青玉米……
那三个站在一边的人竟然没敢走,他们仍然傻傻地立在那里,脖子上仍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于是,呼天成对那些基干民兵说:“去,掂个锣,拉上他们去游村,游三趟!看他们还偷不偷了!”
在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锣声响了,村人们全都跑出来围观,只见那三位被当场捉住的“偷儿”,脖子上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在游街……而众多的“偷儿”却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
年轻的呼天成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产生了一个近乎伟大的念头:我就是他们的主,我要当好这个主。
借脸
十天后,村里的盗窃风不那么盛了,没人再敢偷地里的庄稼了。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呼天成来到了孙布袋的家里。
孙布袋是个光棍汉,人高高大大的,也算精明,就是“虫”了一点,太惜力。于是,三十多岁了,却找不下个媳妇。他的爹娘都早早地下世了,独自一个人过光景, 日子就显得很邋遢、很艰涩、很没有意思。村里搞大食堂的时候,他是热烈欢迎的,因为从此可以不做饭了。食堂一散,他就没辙了,家里连个像样的锅碗都没有, 他也不置,终日就是掰俩玉米、扒几块红薯、偷二两芝麻,烧烧吃吃,对付着过日子。时间一长,就偷出惯性、偷出水平来了,也偷出了一种愉悦。偷对他来说变成 了一种技巧,变成了一种玩赏,变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奇遇和潇洒,变成了生活里的“女人”。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偷的,没有什么是他偷不来的。
夏天里,他光身一人在场里睡觉,半夜他赤肚肚儿摸到邻村的瓜地里,一根线都没带,竟然一次偷回去十二个大西瓜。说出来都没人相信,问他怎么能一次抱走十二 个西瓜?那是不可能的!他说这有啥难的?用瓜秧打成“十字结”绕在瓜上,而后用“屎壳郎滚蛋儿”的方法,扯一个十个全动……他说,看瓜的打一声呼噜,他就 扯一下瓜秧,瓜就跟着骨碌一阵子……瓜秧结实着呢;冬天里,他在仓屋里帮了两天忙,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他就能偷去一碗油!油是很不好偷的,可他竟能带着 满满的一碗油,大甩着手从仓房里走出去,还能让人看不出来。这事本来也没人知道,后来还是他自己卖能说出去的。人家问他,咋能把油弄出去?他说,这还不好 办?说着,就给人们演示了一番。原来,他先是仰起身,平仰,跟着紧吸几口气,把肚子吸瘪,而后再折下身子,把满满一碗油平贴在肚皮上,再反扣过来,用布条 勒紧,肚子紧吸着那碗,碗就掉不下来了。就这样,他大甩着手,气昂昂地把油偷出去了。平日里,他还在衣服上缝了很多布袋,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是布袋。他没老 婆,那些布袋都是他自己粗针大麻线缝上去的,一到地里,见啥都往腰里塞,于是人送绰号“孙布袋”。
呼天成进了孙布袋家,也不说话,只用眼盯着孙布袋看,看着看着,就把孙布袋看“毛”了。一会的工夫,孙布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慌慌地问:“天成,有事吗?”
呼天成说:“说没事也没事,说有事也有事,事不大。”
孙布袋看了看呼天成,说:“你看,我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要有啥事就说。”
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就势往地上一蹲,从兜里掏出一只烟袋,就蹲在那里卷烟吸,拧了一支又一支……
孙布袋更“毛”了,他猜不透呼天成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敢再叫天成了,就改口说:“支书,这些日子我可是连村里一根草毛都没拿过,不信你搜!你䞍搜了。”
呼天成说:“贵生,我想让你帮个忙,就看你愿不愿帮了?”
孙布袋一时怔住了,“贵生”这两个字听上去很陌生,却又有点耳熟。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本是他的“大号”,是他的名字呀!这个名字已好久没人叫了。他心里一热,又看了看呼天成,眼里透着迷茫,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呼天成又说:“你要能帮我这个忙,过一段,我可以给你说房媳妇,我说到做到。”
孙布袋脸上立时就露出了干渴。在孙布袋面前是不敢提“女人”二字的,只要一说到女人,他就迷了。他干渴的时间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疯了!在很多个夜晚, 他都是在苦苦地熬着,最早的偷窃行为就是因为熬不过那漫长的黑夜才窜到地里去的……他的眼立刻就亮了,亮得发黏,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着又咂了咂嘴, 连声说:“你说你说!你尽管说。”
呼天成说:“我想借借你的脸。”
孙布袋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借啥?”
呼天成说:“你的脸。”
孙布袋还是不明白。可孙布袋被“女人”二字迷着,他蹲下身子,往前凑了凑,用巴结的语气说:“你就说叫我干啥吧?”
呼天成说:“把你的脸借给我使使……”
孙布袋似乎是听明白了,孙布袋说:“你要借我的脸?”
呼天成说:“对,我就是要借你的脸。”
孙布袋说:“咋个借法?”
呼天成说:“你不是好偷吗?你不是会偷吗?你不是偷得很巧妙吗?我让你每天上地的时候,偷一样东西。玉米也行,红薯也成,豆也成……”
这会儿,孙布袋终于听出意思来了。他说:“我不傻。你以为我是傻蛋?我要是偷了,一回村就让你逮住了。是不是?”
呼天成说:“是。”
孙布袋说:“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呼天成只吸烟,不说话。
孙布袋说:“往下好让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还会让我脖里挂着偷来的东西游街示众……是不是?”
呼天成把烟拧了,很平静地说:“是。”
孙布袋说:“这么一来,我的脸就不是脸了。我还能活人吗?我不借,人是活脸的,这个脸我不能借……”
呼天成脸一沉,说:“你以为你是个啥货?你没偷过?你没贼性?老实告诉你,我啥时候都能收拾你!”说着,呼天成霍一下站起来了,呼天成说:“你再想想……”说着就要走。
孙布袋眼巴巴地说:“你真能给我说个女人?”
呼天成说:“我从来都说话算数。”
孙布袋咧了咧嘴,那样子像哭一样难看,他说:“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个人呢,我能不要脸吗?!”
呼天成说:“你要真不愿就算了。”
孙布袋看着呼天成,看了一会儿,又说:“你记分不记?”
呼天成摇了摇头,心里想,鳖货,这真是个鳖货!他说:“你想要?你想要就记。”
孙布袋说:“收拾一回记多少?”
呼天成说:“你说吧,你要多少?”
孙布袋说:“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说:“给你记十分。可有一条,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给任何人说,你要是敢日白一个字,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孙布袋点着头说:“我不说。你放心,只要能说下媳妇,斗死都不说。可你承许我的,你可得兑现……”
呼天成又最后看了孙布袋一眼,扭头走去了。当他拐上村街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时的夜总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样,那黑深深浅浅参差不一,既看不清前边是什么,也看不清后边是什么,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种熟悉,走的是 一种心态。这时候人就没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里了。你得不停地想点什么,要不然任何人都会恐惧的。不过,总是有狗咬声从村东村西响起来,狗叫出了一种让人 亲切的温馨。还有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也使人产生一种和缓的平静。
可呼天成并不想平静,那时他年轻啊,一颗年轻的心总是很热,一个个念头像杂草一样从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来,那狗咬、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时常干扰他的 思绪。于是,他总是对那些跑过来的狗们厉声喝道:“杀你!”还好,月色很凉,月色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撒一地蒙蒙的小白点,他踏着那些小白点往回走,走出 了一些深深浅浅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智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个村子,他就必须彻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彻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毁一些东 西,而后才能够建立……
踏着那些斑驳的小白点,望着无尽的夜空,呼天成发现,在平原的乡野,在这样一个村落里,真正的统治并不是靠权力来维持的。他深知,村一级的所谓组织并不具 备权力形态,因为它不是村人眼里的“政府”。在村人们眼里,“政府”才是真正的“上头”,而他仅仅是“上头”与“下头”之间的一个环节。那么,在呼家堡, 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二不豆 子”、那些“字儿、门儿”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眼、他们的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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