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冒死救下落难领导,打开“通天”之门(4)
每当呼天成被围在村口时,他总是笑眯眯地说:“革命小将大老远来了,喝口水,喝口水。”小将们不喝水,小将们来这里也不是喝水的。小将们厉声质问:“说, 你支持不支持‘八二一’?!”呼天成就说:“支持。支持。坚决支持。”人家又问:“你支持不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他说:“支持!”而后就赶忙吩咐人烧 水。
等水烧好了,这一拨人已经走了,而另一拨人又来了,人们围着他说:“支持不支持‘二七公社’?!”他又是连连点头说:“支持,支持。”人家说:“是真支持 还是假支持?”他就说:“真支持,真支持。”人家说:“真支持得明确表态!”而后掏出手枪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他就立马吩咐人刷大字报,斗大的字贴了一村 街,上写着:坚决支持“二七公社”!
等人前脚一步,他又赶快让人把那大字报揭了。大字报是新糊的,还湿着呢,也好揭,一张张贴上去,又一张张揭下来,就那么一团,拿去烧火。后来也玩熟了,人一来就贴,人一走就揭,不管是那一派的,就两个字:支持。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天成是长了天胆了!你想啊,那些人可都是顶着“火”呢,一句话说不好,那枪就掏出来了。再说,那么多的组织,你知道谁是谁呀?万一说 错了话,不就砸锅了吗!可村人们谁也不知道,就在那时,呼天成心里还藏着一个大秘密哪!那是一个吓死人的秘密:他把一个被人打折了腰的省委副书记藏在了果 园后边的茅屋里。这件事要是让人知道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那时,有很多个夜晚,呼天成是跟这位落难的省委副书记一块度过的。那副书记姓秋,才五十来岁,可他的腰被人打断了,就在那茅屋里躺着。他默默地躺在那里, 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说。偶尔,在一片黑暗中,他也会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屋顶,叹上一口气,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沉默。渐渐,呼天成从他的眼睛里也读出了一点东 西。他知道他是很痛苦的,他的腰已经不能动了,可那痛苦不在腰上,他最痛的地方不是他的腰,而是心灵。那是一种失去权力的痛苦,那是一种对未来迷惘的痛 苦。窝在这里,对他来说,已是很无奈了。可他最关注的,仍是来自上边的声音。那个小收音机几乎是他的宝贝,广播里哪怕有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都能听出来,他 的叹气声总是随着广播里声音的变化而变化。有时,一个词汇的不同,也会使他变得心神不宁。有时,他又会突然笑出声来。这是一位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运 动”的人,他有一个最显着的特点,就是会麻醉自己。
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他会说:“说说女人。”
他一直把这个话题当做麻醉剂来使用。当他说到女人时,他的语气很淡,说得也很家常,很随意。他说:“我一生曾遭遇过六个女人,这六个女人是各有千秋哇。头 一个女人,让我懂得了眉毛。从她那里,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干什么用的。眉毛这东西,可不光是眼的帘子,它的妙用主要是在性上,眉毛其实是一种性器官,它就 跟花的蕊一样,是性欲的外在反应。你如果稍加注意的话,你就会发现,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态的。眉毛的形态跟人的性形态是一致的,尤其是女人。女人的外‘好’ 看脸蛋,女人内‘好’看眉毛。别笑。女人媚在眉上,柔也在眉上,荡在眉上,寡也在眉上。床上功夫好不好,一看眉毛就知道了。你注意过女孩子的眉毛没有?你 看那刚长起来的小姑娘,眉毛是绞在一起的,绞得很密。那眉毛一层一层地绞着,是交叉着织辫在一起的。这就像是没有开过苞的花。女人一旦开过苞,那眉毛立时 就不一样了。凡是结过婚的女人,有过第一夜之后,她的变化首先反映在眉毛上。她的眉毛一下子就弹开了,所谓弹开,也就是说它蓬松了,不像以前那样是死绞在 一起了,就像是花被雨露滋润过一样,它的变化是由密到疏的过程,是由合到放的过程。女人一旦摊开,她的眉毛也就跟着开了,它疏朗了。女人就像书一样,翻没 翻过是不一样的,那是会留下痕迹的,从眉毛上就可以看出男人留下的痕迹。如果你想了解一个女人是否本分,看她的眉毛就知道了。看一个一个准,看十个十个 准……”
老秋,那时候他只能叫他老秋,当他讲述这些的时候,他是把这个话题当做杜冷丁来用的,心太疼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打上一“针”,他一直在使用这样一种麻醉 品。他的眼睛告诉呼天成,压在他心头的并不是这些,这只不过是一种精神转移的方法而已,是一种摆脱沉重的调剂。如果不是落到了这般境地,老秋是不可能说这 些的。可呼天成却是另一种感受。
老秋说:“我接触的第二个女人,我们只共同生活了三天,那三天,可以说胜似我以后过的十年。那时我还在湖北,那是个湖北女子。这个女人只能用一个字来形 容:妖。以我个人的理解,‘妖’这个字主要在腰上。腰才是女人的魂。有一种说法叫:水蛇腰,那其实说的是女人走路的姿态。一个‘走’字,可以走出风情万 种,也会走成柴火一捆,这个走的核心,就在腰上。腰这个东西,在人身上,看起来是最不重要的部位,它既不管吃喝,也不主生死,可它对女人来说,却是贵之又 贵的。腰既是人的轴心,也是人的弹簧,对女人,它表现在一个‘弹’字,也表现在一个‘绵’字。弹时如弓,绵时无骨,摇若细柳,摆如麦头。这女儿态,有七分 体现在腰上。你见过走路没有声音的女人吗?我所说的这个女人,她走路的时候,就听不到一点声音。有一个好腰的女人,走路是无声的。那像是漂,也像是飘,依 依的,就到你跟前了。你望见她的时候,会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那一亮并不是光彩照人,而是被一种无声的韵致所打动,有句话叫做‘脉脉含情’,那是最准确了, 那就是说,她走动的姿态无一处不让你感动,那就是一个活活的‘弹’字。那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看她走路,看她走路实在是一种享受。当她躺下来的时候,那就是 一摊泥了,一摊任你揉搓的泥,就像是和面一样,你想把她‘和’成啥样都成,那腰,生生就是一个‘绵’字了……”
那时,茅屋里只点着一盏很小的油灯,昏昏的,四周的果园里是一片漆黑。在黑暗中,老秋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氤氲的夜气一样,缓缓地从墨黑中流过。他不时地还停 顿一下,因为他的一颗牙齿也被人打断了,说话的时候,那断了的牙根总是剐舌头,所以他老是一磨一磨地咂嘴,咝咝地抽冷气,还不停地用唾液润舌,听上去又仿 佛是一头老牛在时光中倒沫。
老秋说:“对女人一定要说假话,不要说真话,尤其是在小事上。女人一般是活在幻想之中的,女人最看重小事。女人不醒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可爱。痴迷中的女人是最勇敢的女人,苦难中的女人是最坚定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唯一的锁链是孩子。
“五十年代初,我在你们这里的夏村搞土改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一个女人。她姓乔,绰号叫‘纸糊桥’。你听听这个绰号,就知道了,这女人是个陷阱。‘纸糊 桥’是个年轻的寡妇,那时也就是二十来岁吧,她有一个非常显着的特征:眉心稍偏左一点有颗黑痣,按城市里的说法,那大约就是‘美人痣’了。可在当时,按当 地人的说法,那叫‘穿心箭’,是专门妨男人的,男人只要沾过她的身,必死无疑!
“据说,她已先后妨死过两个男人了。一个仅是跟她见过一面,回去就害病死了。另一个跟她过了一年零四个月,好好的,突然在煤窑上砸死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不迷信,听人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好奇了。心说,这个‘纸糊桥’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她就那么厉害吗?我得见识见识。
“记得有一天晚上,为着一块地的事,这女人闹到队部来了。当时,我是土改工作团的团长,听到外边吵吵嚷嚷的,我就出来了。月光下,只见一个素素的女子,甩 着两条大辫,风风火火地往前闯,那个村的村长连连往后退着,那神情就像是见了麻风病人一样,一边退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咳嗽了一声,那村长赶忙转 过身,小声对我说,秋团长,你别理她。你听我说……说着,他把我往一边拽拽,贴着我的耳朵边,囔囔地耳语说,她就是‘纸糊桥’,她就是那个‘纸糊桥’呀!
“这时,没容我开口,那女子就过来了,大声说,也不用贼头贼脑的。我就是‘纸糊桥’,妨男人!当时我愣了,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直爽的女子。于是,我 说,你不要吵,有什么话,你说吧。这时,那站在一旁的村长说,这是上头下来的秋团长,是大干部呢。那女子就说,看俺孤儿寡母的,他一村人都欺负俺,到现在 地也不给俺分,一会儿说是这一块,一会儿又说是那一块……那村长忙解释说,不是不分,是没人愿意跟她搭帮。邻着谁家谁家有意见……那女子抢过话头说,秋团 长,你也听见了,他们是想把俺撵走呢,我就是不走,死也死在你们夏村!我就问那村长,她家什么成分?那村长囔囔地说,要说也是贫农。我就说,既然是贫下中 农,该照顾还是要照顾的。没人跟她搭帮,你跟她搭帮嘛。那村长很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的……我说,这事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去看你们量地。
“说过之后,我觉得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只是心里还有一点纳闷,就这么一个年轻素女子,怎么就叫她‘纸糊桥’呢?就在我扭身回屋时,不料,那女子又说话了。 她说,秋团长,你们工作队不是轮着到各家吃派饭吗,你敢不敢到俺家吃顿饭?!我一听笑了,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明天中午就去你家吃饭!等这女子走后,那村 长对我说,秋团长,你可别听她的,你千万别去。我笑了笑,心里说,吃顿饭能吃到哪里去?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就这么一顿饭,到底是吃出问题来了。这个叫‘纸糊桥’的女人,那晚在月明下,看得不太清,在大天白日里见到她时,那感觉就不一样 了。她仍然是一身素,但素跟素是不同的。她穿着一件月白布衫,那布衫是浆洗过的,括括地绷着她的身子,就绷出了体态的洁净和曼妙。两只大辫是在头上盘着 的,黑发上束着一条白绒绳,脚下呢,穿的是一双手工做的白孝鞋。你想啊,人干干净净的,一身素白,会照出什么样的效果?我进门之后,她就说了一句话,她说 秋团长你坐,而后就再没话了,就一直端这端那地忙活着……说实话,往下就看不见别的了,往下,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就剩那颗黑痣了。那一颗黑痣就像是一团黑色 的火苗,在眼前飘来飘去,倏尔近在眼前,倏尔又远在天边。就是那颗痣,使这顿饭吃得很有些特别。她家的饭跟一般人家一样,也是烙馍、面条,就多了一碟韭菜 炒鸡蛋。看得出,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吃饭的时候,她话也不多,就在小桌旁坐着,勾着头‘嗞啦,嗞啦’地纳鞋底子。她偶尔抬头,那颗黑痣就跳出来了,就 像是打信号似的,再一勾头,那痣就又不见了,晃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她的孩子,大约有三四岁的样子,却一直在院门口坐着,手里拿着一根小棍玩,我几次让那孩 子过来,她都说是她和孩子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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