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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红岸之五

自从进入红岸基地后,叶文洁就没有想到能够出去。在得知红岸工程真实目的后(这个绝密信息是基地许多中层干部都不知道的),她把与外界精神上的联系也斩断 了,只是埋头于工作。这以后,她更深地介入到红岸系统的技术接心,开始承担比较重要的研究课题。对于杨卫宁给予叶文洁的信任,雷志成一直耿耿于怀,但他还 是很愿意将重要课题交到叶文洁手上——以叶文洁的身份,她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没有任何权利;而基地中,只有雷志成是天体物理专业出身的,是当时少见的知识分 子政委;这样,叶文洁的成果和论文最后都被他占去,使他成了部队政工干部中又红又专的典型。

调叶文洁进入红岸基地的最初缘由,是她读研究生时发表在《天文学学报》上的那篇试图建立太阳数学模型的论文。其实,与地球相比,太阳是一个更简单的物理系 统,只是由氢和氦这两种很简单的元素构成。它的物理过程虽然剧烈,但十分单纯。只是氢至氦的聚变,所以,有可能建立一个数学模型来对太阳进行较为准确的描 述。那论文本来是一篇很基础的东西,但杨卫宁和雷志成却从中看到了解决红岸监听系统一个技术难题的希望。

凌日干扰问题一直困扰着红岸的监听操作。这个名词是从刚出现的通信卫星技术中借来的,当地球、卫星和太阳处于同一条直线时,地面接收天线对准的卫星是以太 阳为背景的。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电磁发射源,这时地面接收的卫星微波就会受到太阳电磁辐射强烈干扰。这个问题后来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无法解决。红岸所受到的日 凌干扰与此类似,不同的是干扰源(太阳)位于发射源(外太空)和接收器之间,与通信卫星相比,红岸所受的凌日干扰出现的时间更频繁,也更严重。实际的红岸 系统又比原设计缩水了许多,监听和发射系统共用一个天线。这使得监听的时间较为珍贵,日凌干扰也就成为一个严重问题了。

扬卫宁和雷志成的想法很简单:搞清太阳发射的电磁渡在监测波段上的频谱规律和特征,用数字滤波滤掉它,就可捧除干扰。两人都是技术专家,在这外行领导内行 的年代,这是难能可贵的。但杨卫宁不是天体物理专业的,雷志成则是走政工道路的人,在专业上不可能知道得太深。其实太阳电磁辐射的稳定只局限于包括可见光 在内的从近紫外到中红外波段,在其他的波段上,它的辐射是动荡不定的。叶文洁首先明智地在第一份研究报告中明确一点:在太阳黑子、艘斑、日冕物质抛射等太 阳剧烈爆发性活动期间,日凌干扰无法排除。于是,研究对象只局限于太阳正常活动时红岸监测波段内的电磁辐射。

基地内的研究条件还是不错的,资料室可以按课题内容调来较全的外文资料,还有很及时的欧美学术期刊,在那个年代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叶文洁还可以通过军线,与中科院两家研究太阳的科研单位联系,通过传真得到他们的实时观测数据。

叶文洁的研究持续了半年,丝毫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她很快发现,在红岸的观测频率范围内,太阳的辐射变幻莫测。通过对大量观测数据的分析,叶文洁发现了令她 迷惑的神秘之处:有时,上述某一频段辐射发生突变时,太阳表面活动却平静如常,上千次的观测数据都证实了这一点。这就很令她费解了。短波和微波频段的辐射 不可能穿透几十万公里的太阳表层来自太阳核心,只能是太阳表层活动产生的,当突变发生时,这种活动应该能够观测到。如果太阳没有相应的扰动,这狭窄频段的 突变是什么引起的?这事让她越想越觉得神秘。

研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叶文洁决定放弃了,她在最后一份报告中承认自己无能为力。这件事情应该比较好交待的,军方委托中科院的几个单位和大学进行的类似 研究都以失败告终,杨卫宁不过是想借助于叶文洁的过人才华再试一试。而雷志成的真实想法就更简单了,他只想要叶文洁的论文。这项研究理论性很强,更能显示 出他的水平和层次。现在,社会上疯狂的浪潮渐渐平息,对干部的要求也有了一些变化,像他这样在政治上成熟、学术上又有造诣的人,是奇缺的,当然前途无量。 至于日凌问题是否能够解决,倒不是他最关心的。

但叶文洁最终还是没有把报告交上去,她想到,如果研究结束,基地资料室为这个课题进行的资料调集和外文期刊订阅就会停止,她就再也不可能接触到这么丰富的天体物理学资料了。于是她在名义上还是将研究进行下去,实际上潜心搞自己的太阳数学模型。

这天夜里,资料室寒冷的阅览室照例只有叶文洁一人,她面前的长桌上摊开了一堆期刊和文献,完成一段繁琐的矩阵计算后,她呵呵冻的手,合起了一本最新一期《天体物理学》杂志,仅仅是作为休息,随便翻了翻,一篇关于木星研究的论文引起了她的注意,论文的提要如下:

在上期的短讯《太阳系内新的强发射源》中,威尔逊山天文台的哈里。比德森博士公布了一批数据,是有关他在6月12日和7月2日对木星由行星引力导致的自转 摆动观测中,意外两次检测到木星本身发出强烈的电磁辐射,每次持续时间分别为81秒和76秒,这批数据记录了辐射的频率范围和其他参数。在射电爆发期间, 观测到木星表面大红斑状态的某些变化,比德森也在短讯中进行了描述。木星射电爆发在行星学术界引起很太兴趣,这期刊发的G.麦肯齐的文章,认为这是木星内 部棱聚变启动的征兆.下期将刊发井上云石的文章,将木星射电爆发归结为一个更复杂的机制:内部金属氢板块的运动,并给出了完整的数学描述。

叶文洁清楚记得这两个日期和时间。当时,红岸监听系统受到了强烈的日凌干扰。她查了一下运行日志,证实了自己的记忆,只是来自太阳的日凌干扰比来自木星的 电磁辐射到达地球的时间晚了十六分四十二秒。这关键的十六分四十二秒啊!叶文洁抑制住剧烈的心跳,请资料室的有关人员与国家天文台联系,得到了那两个时间 木星和地球的位置坐标。她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大大的三角形,三个顶点分别是太阳、地球和木星。她在三条边上分别标上距离,在地球顶点标上了两个到达时间。 由木星到地球的距离很容易算出电磁辐射由木星直接到达地球消耗的时间。

她接着又算出了电磁辐射由木星到达太阳,再由太阳到达地球的时间,两者相差正是十六分四十二秒!叶文洁翻出了以前自己搞出的太阳结构数学模型,试图从理论 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她的目光很快锁定在太阳辐射层中一种叫“能量镜面”的东西。从日核反应区发出的能量开始是以高能伽马射线的形式发出,辐射区通过对这 些高能粒子的吸收,再发射实现能量传递,经过无数次这种再吸引再辐射的漫长过程(一个光子脱离太阳可能需要一千年的时间),高能伽马射线经过X射线,极紫 外线,紫外线逐渐变为可见光和其他形式的辐射。这些是在太阳研究中早已明确的内容。叶文洁的数学模型产生的一个新结果是:在这些不同频率辐射的转换之间, 存在着许多明显的界面,辐射区由里向外,每越过一个界面,辐射频率就明显下降一个等级,这与传统观点认为辐射区的频率是渐变的有所不同。计算表明,这种界 面会将来自低频侧的辐射反射回去,于是她就想了那么一个命名。

叶文洁开始仔细研究这一层层悬浮在太阳电浆海洋中的飘忽不定的薄膜,她发现,这种只能在恒星内部的高能海洋中出现的东西,有许多奇妙的性质,其中最不可思 议的是它的“增益反射”特性。而这与太阳电磁辐射之谜似乎有关,但这种特性过分离奇,难以证实,叶文洁自己都难以置信,更有可能是令人目眩的复杂计算中产 生的一些误导所致。

现在,叶文洁初步证实了自己关于太阳能量镜面增益反射的猜想:能量镜面并非简单地反射低频侧的电磁辐射,而是将它放大了!以前观测到的那些在狭窄频段的神秘突变,其实是来自宇宙间的辐射被放大后的结果。所以在太阳表面观察不到任何相应的扰动。

很可能,这一次,太阳收到木星的电磁辐射后又发射出来,只是强度增加了近亿倍!地球以十六分四十二秒的时间差分别收到了放大前后的这两次辐射。

太阳是一个电波放大器!

这里出现一个问题:太阳每时每刻都在接收来自太空的电磁辐射,包括地球溢出的无线电波,为什么它只放大其中的一部分呢?原因很明显:除了能量镜面对反射频 率的选择外,主要是太阳对流层的屏蔽作用。表面沸腾不息的对流层位于辐射层之上,是太阳最外一层液态层。来自太空的电波首先要穿透对流层才能到达辐射层的 能量镜面,进而被放大后反射出去。这就需要射入的电波在功率上超过一个阈值,地球上的绝大部分的无线电发射都远低于这个阈值,但木星的电磁辐射超过了—— 红岸的最大发射功率也超过了这个阈值!

日凌干扰问题仍未得到解决,但另一个激动人心的可能性出现了:人类可以将太阳作为一个超级天线,通过它向宇宙中发射电波。这种电波是以恒星级的能量发出的,它的功率比地球上能够使用的全部发射功率还要大上亿倍。

地球文明有可能进行Ⅱ型文明能级的发射!

下一步,需要将那两次木星电磁辐射的波形与红岸受到的日凌干扰的波形相对照。如果吻合,这个猜想就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叶文洁向领导提出要求,要与哈里·比德森联系,取得那两次木星电磁辐射的波形记录。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渠道不好找,还有众多部门的一道道手续要办,弄岔一点就有里通外围的嫌疑,叶文洁只好等待。

但还有一个更直接的证实方法:红岸发射系统以超过那个阈值的功率直接向太阳发射电波。

叶文洁找到了领导,提出了这个要求,但没敢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那太玄乎了,肯定遭到否决,她只是说这是一次对太阳研究进行的试验,将红岸发射系统作为对 太阳的探测雷达,通过接收回波来分析反映太阳电磁辐射的一些信息。雷志成和杨卫宁都有很深的技术背景,想骗他们不容易,但叶文洁说出的这项试验,在西方太 阳研究中确实有过先例。事实上,这比正在进行中的对类地行星的雷达探测在技术上还简单些。

“叶文洁呀,你越来越出格了,你的课题,在理论上搞搞就行了,有必要弄这么大动作吗?”雷志成摇摇头说。

“政委,可能有重大发现,实验是必须的。只这一次,行吗?”叶文洁苦苦央求道。

杨卫宁说:“雷政委,要不就做一次?操作上好像没什么太大困难,回波在发射后传回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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