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当杀手走到生命的尽头(2)
过去的六年间,我曾经两次带着八十多岁的老母,回到北平和台北的老家。我们走访了每个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听她怀念过去的好玩伴,也听她抱怨那些年轻时曾欺负她的亲戚。
我常想,在她眼里的北海、颐和园、紫禁城或王府井大街,一定跟我看到的不同。好比台北新公园,虽然还在那儿,许多建筑也未拆建,但是在我眼里就与年轻人不一样。那是记忆中的,只有我自己能够发出会心的笑,或幽幽的伤怀。
把派蒂由粉红色盒子里拿出来,托在掌心,先去每扇窗子往外看了看,又去每个房间绕了一圈。直到今天,她将死,才发觉连海边都带她去看过了,却没带她看看家里的每个地方。当然或许有一天,我将死,也才会惊觉,游了大半个世界,却连家旁边的许多小巷子,都不会走过。
外面的雪还没解冻,只是地上陷出一个个小坑。因为大地的温度并不平均,有些地方热些,有些地方冷些,有的雪下面是小草,有的下面是土地。那雪地融 化的速度也就不一样。看看派蒂,又看看外面的雪,使我想起电影"野性的呼唤"。大概是二十年前的老片了吧!但我一直记得那只忠义的野狼,为了保护主人,与 其他的野狼拼斗。
在人的眼里,它是一只忠狗。在狼的眼里,它可能是叛徒。为了跟在人的身边,能得到好的庇护、好的食物,而背叛自己的族群。
也使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中日大战回忆录"节目。有一位抗日英雄,指着照片里的一个人,说"这是日本人,后来投降,加入了我们这边,他机枪射得很准,打死不少日本鬼子。"
从我们的角度,这日本人是个"明是非"的义人。从日本人的角度呢?(打倒鬼子!!)
一只鹰可以被训练来抓鹰;一只狗,可以被训练来抓狗;一只螳螂,可以被训练来抓螳螂。
不!我应该说螳螂例外,它们天生就是孤独者,无法忍受身边有任何其他螳螂的存在。即使身边睡的是丈夫、是爱侣,也要杀掉。
只是,我把派蒂放在窗台上,看她扒着窗棂往外看。我想,如果现在居然还有一只没冻死的螳螂,看到屋子里的她,和她后面的我。那只螳螂会怎么想?它会不会说:"一只从小被人圈养的螳螂,杀的技术再好,活的日子再长,也算不得是一只螳螂。"
我把派蒂从窗口移开,相信那外面已不是她认识的故乡。她的故乡变了色,真正的故乡已经是我的书房。
托着她,走到电视机前面,看了看"肥皂剧"。又把她放到我岳父和女儿合作拼制的"美国国会大厦"模型上。让它在"大厦"的圆顶上站稳,再为她拍了两张照片。
多像一个观光客啊!又多像"魔斯拉",大闹美国首府,攻入美国国会的电影画面。如果派蒂和大厦的比例是这样,真要吓死人了!不是比一只八十吨重的SAUROPODOMORPHA恐龙还巨大吗?怪不得美国人说螳螂是"花园里的恐龙"。
突然想到女儿有几只恐龙的小玩具,恰好跟派蒂一样大,也就叫女儿找来,把派蒂放在玩具旁边拍照。派蒂居然还对准其中一只绿色的,狠狠出了一钳。
女儿又介绍派蒂去看她的模型商店,还坚持派蒂进入她的Bistro餐馆当"客人"。我问她为什么?
"因为派蒂爱吃牛排,我这家餐馆专卖牛排,派蒂会开心。"女儿很认真地说。
最后,我把派蒂带到"花窗"前面。这是屋里最有春意的地方。因为朝南,上面又有玻璃屋顶,四季的阳光都能照进来。里面的植物也就搞得糊里糊涂,失去了四季。譬如一棵昙花,明明应该在夏秋绽放,现在却发了花苞,而且眼看就要开了。
我把派蒂放在昙花叶子上,她很快便掉了下来。因为叶子太光滑,派蒂原本会分泌黏液的脚趾,又被蟋蟀咬断,所以无法站得住。
抬头看见挂着的"百香果"藤蔓,是女儿钢琴老师送的。百香果原产于非洲,但是在台湾处处可见。据说因为二次大战时,美军打算空降台湾山区,打丛林 战,又怕没东西吃,于是从空中撒下很容易生长,又富维他命的百香果种子。多妙啊!原来的诡计,成为后业的恩泽。其实每个渔人撒下的饵,只要鱼不被抓,那鱼 饵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恩泽。相反地,那些自以为"放生"是恩泽,却在水库放下食人鱼的人,则造成生态失衡,成为了杀戮。
百香果的叶子很多,应该是个好地方,我便把派蒂放了上去。
原来应该生活在花草之间的派蒂,大半辈子关在塑胶和玻璃的罐子里,而今老了、将死了,理当回归天地之间。
总认为"人定胜天"的西方人。在丧礼上会说"灰归灰、土归士(Ashestashes,dusttodust)。"表示人死,是回归大自然,一只小小的螳螂当然更该如此。
想到一位风水师说的——人死了,无论用棺木,或是火化了,装进骨灰罐,总要与土地接近才好。所以那骨灰罐子最好用石头、陶磁或木制的材料,并且放进泥土、水泥或石材的墓中,这样死者才能与大地的灵气相通。产生调协风水的效果。
这不也是"灰归灰、土归土"吗?
派蒂果然十分高兴,开始在百香果藤上攀援了。从下面一直爬,爬到花盆里。
那花盆看起来像个白色的小亭子。上面有着尖尖的顶,顶上一串铁环,正好挂在花窗上。
派蒂居然继续攀到了"小亭子"的顶上,又转过身,用屁股对准小亭子的尖端。然后,就不动了。
我没再理她。心想,或许因为她是"阴杀之虫",躲在亭子里比较有安全感。也可能她要死了,决定选这么一个漂亮的地方,咽下最后一口气。
傍晚,我正写作,女儿突然在书房外面一边敲门,一边大叫。
打开门,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派,派蒂,生,生,生蛋了。她又生蛋了!"
跑到花窗前,果然看见派蒂用她失去了脚趾的腿胫,勉强攀在小亭上扭动。
她的四肢大概因为用力而颤抖,她的屁股则不断抽缩,从那已经不怎么饱满的肚子里,居然挤压出许多黏液。
我突然了解。派蒂这么一位伟大的杀手,明明应该光荣地死去。她之所以忍辱负重、苟延残喘地乞食,是因为她对孩子的爱。
绑在玻璃罐口的纱布,怎么可能是孵化的好地方?所以虽然她在纱布上下了蛋,但是心不安。于是偷偷留下一些卵一天天地等待。
直到今天,她攀上百香果,如同回归到外面的花丛,才放心地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藏下"她的爱"。
我发现我面对的不是一个昔日的杀手,也不是一个垂死的老妇,而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安宁二月二日
昨夜没有送派蒂回粉红色的房子,就留她在百香果的花盆里。我想这样是比较合她的心意的,如同刚生产的妈妈,把孩子抱在胸前,让孩子听她熟悉的心音,让母亲胸口的呼吸与起伏,仍然像是羊水一般荡漾,也让这母子作再一次心灵的沟通。
然后,孩子就要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远离。
有几个孩子不是主动地远离父母,出去创他自己的家;又有几个父母,不是先一步离开孩子,往生到另一个国度。
生命本来就是分分合合、死死生生。
早上看派蒂,已经不再是倒挂的姿态,而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花盆里。她攀着花盆的边缘看我,如同一个女子,倚着阳台的栏杆,等待她的情人。
她的脸确实老了,不再像年轻那么饱满。但是眼睛变得慈祥,好像另外有一种光彩、一种慵懒、一种柔情。
使我想起老婆四十岁生女儿的时候,脸上没画眼影,也没涂粉底,原来的雀斑都浮现了,却看来亮亮的。由于生产时失血,使她变得苍白,但在那苍白中,另有一种喜气。
我把派蒂拿下来,喂她吃东西。她咬了一口,就停住,把头转开,凝视着窗外。
晨光洒进来,照在窗边一棵圣诞红上。因为斜斜的逆光,那红就看来格外艳丽了。
老人,多半喜欢红色,大概火力没了,红色能带来温暖的感觉。也可能是爱那红色的喜气,希望多活几年。
我便把派蒂轻轻放在圣诞红的花瓣上。
这去年感恩节买来的圣诞红,居然一直撑到二月,还十分丰茂,宽宽的花瓣正好托着派蒂,如同一大片红色的锦褥,上面睡着将逝的女人。
这女人原是个平民,偶然落入豪门,远离了她的桑樟家邦,便不曾回去,只远远地眺望,看着故乡逐渐凋零、逐渐消失,消失在雪花深处。
窗外的雪正开始下,细细地,像粉,慢慢、无声地飘。
垂死的派蒂,不知是不是回光反照,居然开始梳理,如同她年轻时的"当窗理云鬓"。洗完脸,又舔她的钳子,上面的刺仍尖,只是肌肉已经萎缩。像是垂死的老人,神志还清楚,也能勉强坐起来,但是手脚的尖端,已经逐渐发黑。
这是"安宁照顾"。没有呼天抢地的激动,也没有愁容满面的道别,只是静静地,让将逝者安详地面对逐渐来临的死亡,也淡淡地向过去的一生道别。
过去的都过去了。所有的是非功过,所有的兴衰荣辱,乃至所有的失落与遗憾,都成为往事,只堪回味,不必哀叹。
派蒂的脸面对窗外,冬天和煦和阳光正洒在她的身上。她逐渐放下双臂,再把头垂在双臂之间。
她的眼睛逐渐变暗,由原来的透明,转成黑色。
雪下得更密了。我对身边的女儿说:"派蒂死了!"
她突然掩着脸哭了起来。
多么狠毒的宠物,在它主人的眼里,都是一种完美。
我去找来一个装墨的盒子。外面包着秋香色的织绵,里面铺着红色的绢布。中间原来放墨的位置,凹下去,正好让派蒂躺在其中。
女儿哭着,把小棺材放在地毯上,又去摘了些茉莉花、橘子花、圣诞红和满天星,放在派蒂的四周。我则用银箔剪了一颗星星。放在派蒂的胸前,表示对她的赠勋。请不要怪我!试问,这世上哪个杰出的杀手,死后不会得到勋章呢?
派蒂的双手是向左右摊开的。我不要她抱胸,因为她已经用抱胸的方式,祈祷了一辈子,也贪了一生。我要她放下一切,空空地来、空空地去。
既然从自然中来,还是回归自然吧!
我拉开后门。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平平的大地,没有一点鸟兽的脚迹,甚至没有风。
我把派蒂的棺材,放在雪地上,又为她拍了最后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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