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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3)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人们也已经知道三先生抛售的期丝不少,现在正要赶缫交货,她们便想乘这机会有点动作,占点便宜。”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咬着牙齿喊道:
  “什么!工人也知道我抛出了期丝?工人们连这个都知道了么?也是你说的么?”
  “是的!工人们从别处听了来,再来问我的时候,我不能说谎话。三先生自然知道说谎的人是靠不住的!”
  吴荪甫怒叫一声,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来:
  “你这混蛋!你想讨好工人!”
  屠维岳不回答,微笑着鞠躬,还是很自然,很镇静。
  “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买人心!”
  “三先生,请你不要把个人的私事牵进去!”
  屠维岳很镇定而且倔强地说,他的机警的眼光现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吴荪甫的面孔。
  吴荪甫的脸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现在是冷冷的坚定的,却是比生气咆哮的时候更可怖。从这脸色,从这眼光,屠维岳看得出他自己将有怎样的结果,然而他并不 惧怕。他是聪明能干,又有胆量;但他又是倔强。“敬业乐业”的心思,他未始没有;但强要他学莫干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这位严厉的老板的欢心,那他就不能。他 微笑地站着,镇静地等候吴荪甫的最后措置。
  死样的沉默压在这书房里。吴荪甫伸手要去按墙上的电铃钮了,屠维岳的运命显然在这一按中就要决定了;但在刚要碰到那电铃时,吴荪甫的手忽又缩回来,转 脸对着屠维岳不转睛地瞧。机警,镇定,胆量,都摆出在这年青人的脸上。只要调度得当,这样的年青人很可以办点事;吴荪甫觉得他厂里的许多职员似乎都赶不上 眼前这屠维岳。但是这个年青人可靠么?这年头儿,愈是能干愈是有魄力有胆气的年青人都有些不稳的思想。这一点却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吴荪甫沉吟又沉吟,终 于坐在椅子里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但仍是严厉地对着屠维岳喝道:
  “你的行为,简直是主使工人们捣乱!”
  “三先生应该明白,这不是什么人主使得了的事!”
  “你煽动工潮!”
  吴荪甫又是声色俱厉了。
  没有回答。屠维岳把胸脯更挺得直些,微微冷笑。
  “你冷笑什么?”
  “我冷笑了么?——如果我冷笑,那是因为我想来三先生不应该不明白:无论什么人总是要生活,而且还要生活得比较好!这就是顶厉害的煽动力量!”
  “咄!废话!工人比你明白,工人们知道顾全大局,知道劳资协调;昨天我到厂里对她们解释,不是风潮就平静了许多么?工会不是很拥护我的主张,正在竭力 设法解决么?我也知道工人中间难免有危险分子,——有人在那里鼓动煽惑,他们嘴里说替工人谋利益,实在是打破工人饭碗,我这里都有调查,都有详细报告。我 也很知道这班人也是受人愚弄,误入歧途。我是主张和平的,我不喜欢用高压手段,但我在厂里好比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容忍那种害群之马。我只好把这种人的罪恶 揭露出来,让工人们自己明白,自己起来对付这种害群之马!——”
  “三先生两次叫我来,就为的要把这番话对我说么?”
  在吴荪甫的谈锋略一顿挫的时候,屠维岳就冷冷地反问,他的脸上依然没有流露任何喜惧的表情。
  “什么!难道你另外还有想望?”
  “没有。我以为三先生倒应该还有另外的话说。”
  吴荪甫愕然看着这个年青人。他开始有点疑惑这个年青人不过是神经病者罢了,他很生气地喊道:
  “走!把你的铜牌子留下,你走!”
  屠维岳一点也不慌张,很大方地把他的职员铜牌子拿出来放在吴荪甫的书桌上,微笑着鞠躬,转身就要走了。可是吴荪甫忽又叫住了他:
  “慢着!跟我一块儿上厂里去。让你再去看看工人们是多么平静,多么顾全大局!”
  屠维岳站住了,回过身来看着吴荪甫的脸,不住地微笑。
  显然不是神经病的微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大雷雨之前必有一个时间的平静,平静得一点风也没有!”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但立刻又转为冷静。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终于从这位年青人的态度上看出一些不寻常的特点,断定他确不是神经病者而是一个怪物了;他反倒很客气地问:
  “难道莫干丞的报告不确实么?难道工会敢附和工人们来反对我么?”
  “我并没知道莫干丞对三先生报告了些什么,我也知道工会不敢违背三先生的意思。但是三先生总应该知道工会的实在地位和力量?”
  “什么?你说——”
  “我说工会这东西,在三先生眼睛里,也许是见得有点力量,可是在工人一方面,却完全两样。”
  “没有力量?”
  “并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他们能得工人们的信仰,他们当然就有力量;可是他们要帮助三先生,他们就不能得到工人的信仰,他们这所谓工会就只是一块空招牌 ——不,我应该说连向来的空招牌也维持不下去了。大概三先生也很知道,空招牌虽然是空招牌,却也有几分麻醉的作用。现在工人闹得太凶,这班纸老虎可就出丑 了;他们又要听三先生的吩咐,又要维持招牌,——我不如明明白白说,他们打算暗中得三先生的谅解,可是面子上做出来却还是代表工人说话。”
  “要我谅解些什么?”
  “每月的赏工加半成,端陽节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别奖。”
  “什么!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
  “是——他们正在工人中间宣传这个口号,要想用这个来打消工人的要求米贴。如果他们连这一点都不办,工人就要打碎他们的招牌;他们既然是所谓‘工会’,就一定要玩这套戏法!”
  吴荪甫陡的虎起了脸,勃然骂道:
  “有这样的事!怎么不见莫干丞来报告,他睡昏了么?”
  屠维岳微微冷笑。
  过了一会儿,吴荪甫脸色平静了,拿眼仔细打量着屠维岳,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早不来对我说?”
  “但是三先生早也不问。况且我以为二十元薪水办杂务的小职员没有报告这些事的必要。不过刚才三先生已经收回了铜牌子,那就情形不同了;我以家严和尊府的世谊而论,认为像朋友谈天那样说起什么工会,什么厂里的情形,大概不至于再引起人家的妒忌或者认为献媚倾轧罢!”
  屠维岳冷冷地说,眼光里露出狷傲自负的神气。
  觉得话里有刺,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他现在觉得这位年青人固然可赞,却也有几分可怕,同时却也自惭为什么这样的人放在厂里两年之久却一向没有留意到。他转了口气说:
  “看来你的性子很刚强?”
  “不错,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自负,只好拿这刚强来自负了。”
  屠维岳说的时候又微笑。
  似乎并不理会屠维岳这句又带些刺的话,吴荪甫侧着头略想一想,忽然又大声说:
  “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么?我不能答应!你看,不答应也要把这风潮结束!”
  “不答应也行。但是另一样的结束。”
  “工人敢暴动么?”
  “那要看三先生办的怎样了。”
  “依你说,多少总得给一点了,是不是?好!那我就成全了工会的戏法罢!”
  “三先生喜欢这么办,也行。”
  吴荪甫怫然,用劲地看了微笑着的屠维岳一眼。
  “你想来还有别的办法罢。”
  “三先生试想,如果照工会的办法,该花多少钱?”
  “大概要五千块。”
  “不错。五千的数目不算多。但有时比五千更少的数目能够办出更好的结果来,只要有人知道钱是应该怎样花的。”
  屠维岳还是冷冷地说。他看见吴荪甫的浓眉毛似乎一动。可是那紫酱色的方脸上仍是一点表情都没流露。渐渐地两道尖利的眼光直逼到屠维岳脸上,这是能够射穿任何坚壁的槍弹似的眼光,即使屠维岳那样能镇定,也感得些微的不安了。
  他低下头去,把牙齿在嘴唇上轻轻地咬一下。
  忽然吴荪甫站起来大声问道:
  “你知道工人们现在干些什么?”
  “不知道。三先生到了厂里就看见了。”
  屠维岳抬起头来回答,把身体更挺直些。吴荪甫却笑了。他知道这个年青人打定了主意不肯随便说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说的;他有点不满于这种过分的倔强,但 也赞许这样的坚定,要收服这个年青人为臂助的意思便在吴荪甫心里占了上风。他抓起笔来,就是那么站着,在一张信笺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回身递给屠维岳,微 笑着说:
  “刚才我收了你的铜牌子,现在我把这个换给你罢!”
  信笺上是这样几个字:“屠维岳君从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此致莫干翁台照。荪。十九日。”
  屠维岳看过后把这字条放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什么!你不愿意在我这里办事么?”
  吴荪甫诧异地大叫起来,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青人。
  “多谢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领受。凭这一张纸,办不了什么事。”
  屠维岳第一次带些兴奋的神气说,很坦白地回看吴荪甫的注视。
  吴荪甫不说话,突然伸手按一下墙上的电铃,拿起笔来在那张信笺上加了一句:“自莫干丞以下所有厂中稽查管车等人,均应听从屠维岳调度,不得玩忽!”他掷下笔,便对着走进来的当差高升说:
  “派汽车送这位屠先生到厂里去!”
  屠维岳再接过那信笺看了一眼,又对吴荪甫凝视半晌,这才鞠躬说:
  “从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办事了。”
  “有本事的人,我总给他一个公道。我知道现在这时代,青年人中间很有些能干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够常常和青年人谈话。——现在请你先回厂去,告诉工人们,我一定要设法使她们满意的。——有什么事,你随时来和我商量!”
  吴荪甫满脸是得意的红光,在他尖利的观察和估量中,他断定厂里的工潮不久就可以结束。
  然而像他那样的人,决不至于让某一件事的胜利弄得沾沾自喜,就此满足。他踱着方步,沉思了好半晌,忽然对于自己的“能力”怀疑起来了;他不是一向注意 周密而且量才器使的么?可是到底几乎失却了这个屠维岳,而且对于此番的工潮不能预测,甚至即在昨天还没有正确地估量到工人力量的雄大。他是被那些没用的走 狗们所蒙蔽,所欺骗,而且被那些跋扈的工人所威胁了!虽则目前已有解决此次工潮的把握——而且这解决还是于他有利,但不得不额外支出一笔秘密费,这在他还 是严重的失败!
  多花两三千块钱,他并不怎样心痛,有时高兴在总会里打牌,八圈麻雀输的还不止这一点数目;可是,因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则此风断不可长!外 国的企业家果然有高掌远蹠的气魄和铁一样的手腕,却也有忠实而能干的部下,这样才能应付自如,所向必利。工业不发达的中国,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部下”;什 么工厂职员,还不是等于乡下大地主门下的帮闲食客,只会偷懒,只会拍马,不知道怎样把事情办好。——想到这里的吴荪甫就不免悲观起来,觉得幼稚的中国工业 界前途很少希望;单就下级管理人员而论,社会上亦没有储备着,此外更不必说了。
  像莫干丞一类的人,只配在乡下收租讨账;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本来不过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贴,是他们的本领;吴荪甫岂有不明白。然而 还是用他们到现在,无非因为“人才难得”,况且有吴荪甫自己一双尖眼监视在上,总该不致于出岔子,谁料到几乎败了大事呀?因为工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工人了!
  吴荪甫愈想愈闷,只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吴少奶奶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一向用这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 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点,即是每逢他闭门发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是一位能干出众的“大将军”,但没有可托 心腹的副官或参谋长。刚才他很中意了屠维岳,并且立即拔用,付以重任了;但现在他忽然有点犹豫了:屠维岳的才具,是看得准的,所不能无过虑者,是这位年青 人的思想。在这时候,愈是头脑清楚,有胆量,有能力的青年,愈是有些不稳当的思想,共产主义的“邪说”已经风魔了这班英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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