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你呢?老箨!送我什么?”
“我——送你一本《Love’s Labour’s Lost》,莎士比亚的杰作。”
杜新箨很大方地回答,附着个冷隽的微笑。他今天改穿了中国衣服,清瘦的身材上披一件海军蓝的毛葛单长衫,很有些名士遗少的气概。范博文略略皱一下眉头,却又用了似乎感谢的样子,笑了一笑说:
“我希望我在我们的假面跳舞中不会找错了我意中的伙伴。”
“那就好了。可是我不妨对你说,我是新来者,我还不能算是已经加入你们那假面跳舞会呢!”
这么说着,杜新箨和范博文都会意似的哈哈笑起来。此时林佩珊和张素素两个正谈得异常热闹。吴芝生坐在她们两个对面,时时颔首。张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 何来参加示威,如何出险。虽则刚才身当其境时,她不但有过一时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并且也曾双手发抖,出过冷汗,然而此刻她回忆起来,却只记得自己看见 那一队骑巡并不能冲散示威的主力队,而且主力队反突破了警戒网直冲到南京路的那个时候,她是怎样地受感动,怎样地热血沸腾,而且狂笑,而且毫不顾虑到骑巡 队发疯似的冲扫到她身边。她的脸又红了,她的眼睛闪闪地射出兴奋的光芒,她的话语又快利,又豪迈。林佩珊睁大了眼睛,手按在张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断了素素 的演述,尖声叫道:
“啊哟!素,了不得!是那种骑着红头阿三的高头大马从你背后冲上来么?喔,喔,喔,——芝生,你看见马头从素的头顶擦过,险一些踏倒了她么?嗳,素——呀!”
吴芝生颔首,也很兴奋地笑着。
张素素却不笑,脸色是很严肃的;她拿起林佩珊襟头作为装饰品的印花丝帕望自己额上揩拭一下,正打算再往下说,林佩珊早又抢着问了,同时更紧紧地捏住了张素素的一双手:
“素!你们的同伴就那么喊一声口号!啧啧!巡捕追你们到新新公司门前么?你们的同伴就此被捕?”
林佩珊说着,就又转眼看着吴芝生的脸。吴芝生并没听真是什么,依然颔首。张素素不知就里,看见吴芝生证实了柏青的被捕,她蓦地喊一声,跳起来抱住了林佩珊的头,没命地摇着,连声叫道:
“牺牲了一个!牺牲了一个!只算我们亲眼看见的,我们相识的,已经是一个了!嗳,多么伟大!多么壮烈!冲破了巡捕,骑巡,装甲汽车,密密层层的警戒网!嗳,我永远永远忘记不了今天!”
“我也看见两个或是三个人被捕!其中有一个,我敢断定他是不相干的过路人。”
那边范博文对杜新箨说,无端地叹一口气。杜新箨冷冷地点头,不开口。范博文回头看了张素素一眼,看见这位小姐被自己的热烈回忆激动得太过分,他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大声说:
“什么都堕落了!便是群众运动也堕落到叫人难以相信。
我是亲身参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卅运动的,那时——嗳,‘The world is world,and man is man!’嗳——那时候,那时 候,群众整天占据了南京路!那才可称为示威运动!然而今天,只是冲过!‘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老实是觉得今天的示威运动太乏!”
张素素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着范博文发怔。这两位都是出世稍迟,未曾及见当时的伟大壮烈,听得范博文这等海话,就将信将疑的开不得口了。范博文更加 得意,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似乎被回忆中的壮烈伟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却猛然身边一个人喷出几声冷笑,这是半晌不曾说话的吴芝生现在来和范博文抬杠了:
“博文,我和你表同情,当真是什么都堕落了!证据之一就是你!——五年前你参加示威,但今天你却高坐在大三元酒家二楼,希望追踪尼禄(Nero)皇帝登高观赏火烧罗马城那种雅兴了!”
范博文慢慢回过脸来,不介意似的对吴芝生淡淡一笑,但是更热切地望着张素素和林佩珊,似乎在问:“难道你们也是这样的见解么?”两位女郎相视而笑,都不出声。范博文便有点窘了。幸而杜新箨此时加进来说话:
“就是整天占据了南京路,也不算什么了不得呀!这种事,在外国,常常发生。大都市的人性好动,喜欢胡闹——”
“你说是胡闹哟?嗳!——”
张素素忿然质问,又用力摇着林佩珊的肩膀。但是杜新箨冷冷然坚决地回答:
“是——我就以为不过是胡闹。翻遍了古今中外的历史,没有一个国家曾经用这种所谓示威运动而变成了既富且强。此等聚众騷扰的行径,分明是没有教育的人民一时间的冲动罢了!败事有余,成事不足!”
“那么,箨先生,你以为应该怎么办才是成事有余,败事不足?”
吴芝生抢在张素素前面说,用力将张素素的手腕一拉。杜新箨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唇,嘘嘘地吹着《马赛曲》。范博文惊讶地睒着眼睛。林佩珊在一边暗笑。张素素鼓起小腮,转脸对吴芝生说:
“你还问什么呢!他的办法一定就是他们老六——学诗的什么‘铁掌’政策。一定是的!”
“刚刚猜错了,密司张。我认定中国这样的国家根本就没有办法。”
杜新箨依然微笑着说。他这话刚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张素素与吴芝生两个人的大叫。但是范博文却伸过手去在杜新箨的肩头拍一下,又翘起一个大拇指在他脸前 一晃。恰在此时,跑堂的送进点心来,猛不防范博文的手往外一挥,几乎把那些点心都碰在地下。林佩珊的笑声再也忍不住了,她一边大笑,一边将左手扶住了椅 子,右手揉着肚子。
“博文,你——”
张素素怒视着范博文喊叫。然而范博文接下去对杜新箨说的一句话又使得张素素破怒为笑:
“老箨,你和令叔学诗老六,正是不可多得的一对。他是太热,你是太冷;一冷,一热,都出在贵府!”
“多谢你恭维。眼前已经是夏天,还是冷一点好。——吃点心罢!这,倒又是应该乘热。”
杜新箨说着干笑一声,坐下去就吃点心。张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气迁惹到点心上面了,抓过一个包子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丢下,盛气向着范博文问道:
“你呢?光景是不冷不热的罢?”
“他是一切无非诗料。冷,热,捉了人去,流了血,都是诗料!”
吴芝生看见有机会,就又拿范博文来嘲笑了。诚然他和杜新箨更不对劲,可是他以为直接嘲讽范博文,便是间接打击杜新箨;他以为杜范之间,不过程度之差。 这种见解,从什么时候发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自从杜范两位互争林佩珊这事实日渐明显以后,他这个成见也就逐渐加浓了。当下他既给了范博文一针,转眼就从 杜新箨脸上看到林佩珊身上。杜新箨还是不动声色,侧着头细嚼嘴里的点心,林佩珊则细腰微折,倚在张素素坐的那张椅子背上,独自在那里出神。
范博文不理吴芝生的讥讽,挨张素素的旁边坐了,忽又叹一口气轻声说:
“我是见了热就热,见了冷却不一定就冷。我是喜欢说几句俏皮话,但是我的心里却异常严肃;我常想做一些正经的严肃的事,我要求一些事来给我一下刺激! 你们今天早上为什么不来招呼我一道走呢?难道你们就断定我不会跟你们一同去示威么?——呃,你们那位同伴,也许是被捕了,我很想认识他。”
张素素笑了,一面换过饺子来吃,一面回答:
“你这话就对了。你早不说,谁知道你也要来的呢!不过有一层——”
在这句上一顿,张素素忽然仰起脸来看看椅背后凝眸倦倚的林佩珊,怪样地笑着,同时有几句刁钻的话正待说出来,可是林佩珊已经脸红了。张素素更加大声笑。蓦地杜新箨拿起筷子在桌子上轻轻打着,嘴角上浮出冷冷的浅笑,高声吟起中国旧诗来了:
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
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
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
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
张素素听着皱了眉尖,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此时房间的矮门忽然荡开,一个人当门而立,大鼻子边一对仿佛玻璃杯厚底似的近视眼镜突出在向前探伸的脑袋上, 形状非常可笑。这人就是李玉亭。似乎他还没看明白房里有几个人,以及这些人是谁。张素素猛不防是李玉亭,便有几分不自在。吟诗的杜新箨也看见了,放下筷 子,站起来招呼,一面笑嘻嘻瞥了张素素一眼,问李玉亭道:
“教授李先生,你怎么也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呀?光景是新拜了范博文做老师,学做侦探小说罢!”
“老箨,你这话该打嘴巴!”
看见张素素倏然变色,范博文就赶快抢前说,又瞪了杜新箨一眼。李玉亭不明白他们的话中有骨,并不回答;他小心惴惴地往前挪了一步,满脸堆起笑容来说道:
“呀,你们五位!也是避进来的么?马路上人真多,巡捕也不讲理,我的眼睛又不方便,刚才真是危险得很——”
“什么!示威还没散么?”
吴芝生急急忙忙问,嘴里还在嚼点心。
“没有散。我坐车子经过东新桥,就碰着了两三百人的一队,洋瓶和石子是武器,跟巡捕打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拿传单望我的车子里撒。我那时只顾 叫车夫赶快跑,哪里知道将到大新街,又碰到了巡捕追赶示威的人们,——吓,车子里的一叠传单就闯了祸!我拿出名片来,巡捕还是不肯放。去和巡逻的三道头 说,也不中用。末后到底连我的包车夫和车子都带进捕房去。总算承他们格外优待,没有扣留我。现在南京路上还是紧张,忽聚忽散的群众到处全是,大商店都关上 铁栅门——”
李玉亭讲到这里,突然被打断了;范博文仰脸大笑,一手指着吴芝生,又一手指着张素素,正想代他们两个报告也曾怎样“遇险”,并且有几句最巧妙的俏皮话 也已经准备好了,却是一片声呼噪蓦地从窗外马路上起来,接着就是杂沓的脚步声在这大三元二楼的各雅座爆发,顷刻间都涌到了楼梯头了。范博文心里一慌,脸色 就变,话是说不出来了,身体一矮,不知不觉竟想往桌子底下钻,这时张素素已经跑到窗前去探视了,吴芝生跟在后面。李玉亭站在那里发急搓手。林佩珊缩到房 角,眼睁得挺大,半张开了嘴巴,想说却说不出。
惟有杜新箨似乎还能够不改常度;虽则脸色转成青白,嘴唇边还勉强浮出苦笑来。
“见鬼!没有事。人都散了。”
张素素很失望似的跑回来说。她转脸看见林佩珊那种神气,忍不住笑了。佩珊伸长颈子问道:
“怎么一回事呀!素——你不怕吃流弹!”
张素素摇头;谁也不明白她这摇头是表示不怕流弹呢,还是不知道街上的呼噪究竟是什么性质。林佩珊不放心,用眼光去追询杜新箨;她刚才看见杜新箨好像是最镇静,最先料到不会出乱子的。
“管他是什么事!反正不会出乱子。我信任外国人维持秩序的能力!我还觉得租界当局太张皇,那么严重警戒,反引起了人心恐慌。”
杜新箨眼看着林佩珊和张素素说,装出了什么都不介意的神气来。
李玉亭听着只是摇头。他向来以为杜新箨是不知厉害的享乐公子,现在他更加确定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很严重地对杜新箨说:
“不要太乐观。上海此时也是危机四伏。你想,米价飞涨到二十多块钱一担,百物昂贵;从三月起,电车,公共汽车,纱厂工人,罢工接连不断。共|产|党有五月总暴动的计画——”
“那么实现了没有呢?今天是五月三十!”
“不错,五月可以说是过去了,但是危机并没过去呀!陇海,平汉两条铁路上是越打越厉害,张桂军也已经向湖南出动了,小张态度不明,全中国都要卷进混 战。江浙交界,浙江的温台一带,甚至于宁绍,两湖,江西,福建,到处是农民騷动,大小股土匪,打起共|产|党旗号的,数也数不明白。长江沿岸,从武穴到沙 市,红旗布满了山野,——前几天,贵乡也出了乱子,驻防军一营叛变了两连,和共匪联合。战事一天不停止,共党的活动就扩大一天。六月,七月,这顶大的危险 还在未来呀——”
“然而上海——”
“噢,就是上海,危机也一天比一天深刻。这几天内发觉上海附近的军队里有共|产|党混入,驻防上海的军队里发现了共|产|党的传单和小组织,并且听说 有一大部分很不稳了。兵工厂工人暗中也有组织。今天五卅,租界方面戒备得那么严,然而还有示威,巡捕的警戒线被他们冲破,你还说租界当局太张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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