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3)
“幸而消息得的早。上次张桂军退出长沙的当儿,可不是我们早得消息就挽救了过来么?”
孙吉人先对吴荪甫的办法表示了赞成,一半也是勉强宽慰自己。
“荪甫,就是这么办很好!赶快动手!”
王和甫听明白了时,依然是兴高采烈;他很信仰吴荪甫的巧妙手段。
“那么,我先打一个电话找陆匡时来,——谋事在人;我们花一个草头,也许可以提前两天。”
吴荪甫的口气镇定些了;他皱着眉头,一边说,一边看那大钟。现在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的紧急时期!他狞笑了一声,就匆匆地跑到办公室隔壁的“机要房”打电话去了。
这里,王和甫,孙吉人两个都不说话。孙吉人看着面前大餐桌上的花瓶,又仰脸去看墙上挂的“实业计画”的地图。他依然很镇静,不过时时用手摸着下巴。王 和甫却有点坐立不安。他跑到窗前去望了一会儿,忽然又跑回来揿着电铃。立刻一个青年人探头在办公室门口用眼光向王和甫请示了。他是总经理下面文牍科的打字 员。王和甫招手叫他进来;又指着靠窗的一架华文打字机,叫他坐下;然后命令道:“我说出来,你打:新订本厂奖励规则。本厂——兹因——试行——科学管理 法,——增进生产,——哎!不中用的,那么慢!增进生产,——并为奖励工友起见,——新订办法如下,——哎!快一点!新订办法,听明白了么?如下,——
哎,换一行——”
“怎么样?荪甫!”
那边孙吉人突然叫了起来。王和甫撇下那打字员,转身就跑,却看见吴荪甫两手抱在胸前,站在那大餐桌旁边,一脸的懊恼气色。王和甫哼了一声,就转身朝着那打字员的背脊喊道:
“不打了!你去罢!”
办公室里又只有他们三个人了,吴荪甫咬着牙齿,轻轻说了一句:
“已经跌下了半元!”
王和甫觉得全身的血都冻住了。孙吉人叹一口气。吴荪甫垂着头踱了一步,然后抬起狞厉的眼光,再轻声儿说下去:
“收盘时跌了半元。我们的五百万是在开拍的时候就放出去的,那时开盘价还比早市收盘好起半角;以后就一路跌了!我们那五百万算来还可以赚进十二三万,不过剩下的五百万就没有把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也不尽然。还有明天!我们还是照原定办法去做。事在人为!”
孙吉人勉强笑着说,他的声音却有些儿抖。
“对了!事在人为,还有明天!”
王和甫也像回声似的说着,却不笑。突然他转身到那华文打字机上扯下了那张没有打好的“奖励规则”来,在手里扬了一扬,回头来大声说道:
“厂里的事,明天我就去布置!八个厂开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长工作时间一小时;扣‘存工”,还有——工钱打九折!明天就出布告!工人们要闹么?哼!我们关他妈的半个月厂门再说!还有我们租用的陈君宜那绸厂也得照样减薪,开除工人,延长工作!”
“对啦!事在人为!就那么办罢!”
孙吉人和吴荪甫同声赞成了。他们三个人的脸现在都是铁青青地发光,他们下了决心要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从那九个厂里榨取他们在交易所里或许会损失的数目;这是他们唯一的补偿方法!
当天晚上九点钟,吴荪甫带着一身的疲乏回到家里了。这是个很热的晚上。满天的星,一钩细到几乎看不见的月亮。只在树荫下好像有点风。吴少奶奶他们都在 园子里乘凉。他们把客厅里的电灯全都关熄,那五开间三层楼的大洋房就只三层楼上有两个窗洞里射出灯光,好像是蹲在黑暗里的一匹大怪兽闪着一对想吃人的眼 睛。
吴少奶奶他们坐在那池子边的一排树底下。那一带装在树干上的电灯也只开亮了一两盏,黑魆魆的树荫衬出他们四个人的白衣裳。他们都没说话。时时有一两声的低叹。
忽然林佩珊曼声唱着凄婉的时行小曲《雷梦娜》;忽然又不唱了。
阿萱轻声笑。那笑声幽幽地像是哭不出而笑的。池子里的红鲤鱼泼剌一响。
四小姐蕙芳觉得林佩珊唱的那小曲听去很惬意,就像从她自己心里挖出来似的。她想来会唱的人是有福的;唱也就是说话。有话没处说的时候,唱唱就好像对亲近的人细诉衷肠。她又想着日间范博文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的心又害怕,又快活,卜卜地跳。
沉默压在这池子的周围,在这四个人中间——四个人四样的心情在那里咀嚼那沉默的味道。忽然沉默破裂了!一个风暴的中心,从远处来,像波纹似的渐渐扩展到这池子边,到这四个人中间了。这是那边屋子里传了来的吴荪甫的怒声喝骂。
“开电灯!——像一个鬼洞!”
接着,穿了睡衣的吴荪甫就在强烈的电灯光下凸显出来了。他站到那大客厅前的游廊上,朝四面看看,满脸是生气寻事的样子。虽然刚才一个浴稍稍洗去了他满 身的疲乏,可是他心里仍旧像火山一样暴躁。他看见池子那边的四个白衣人了。‘倒像是四个白无常!”——怒火在他胸间迸跃。恰好这时候王妈捧了茶盘从吴荪甫 前面走过,向池子那边去;吴荪甫立刻找到讹头了,故意大声喝道:
“王妈!到那边去干么?”
“少奶奶他们都在池子边乘凉——”
没等王妈说完,吴荪甫不耐烦地一挥手,转身就跑进客厅去了。他猛又感得自己的暴躁未免奔放到可笑的程度,他向来不是这样的。但是客厅里强烈的电灯光转 使他更加暴躁。那几盏大电灯就像些小火炉,他感到浑身的皮肤都仿佛烫起了泡。并且竟没有一个当差伺候客厅。都躲到哪里去了?这些懒虫!吴荪甫发狂似的跳到 客厅前那石阶级上吼道:
“来一个人!混蛋!”
“有。——老爷!——”
两个声音同时从那五级的石阶下应着。原来当差高升和李贵都就站在那下边。吴荪甫意外地一怔,转脸去尖利地瞥了他们一眼,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就随便问道:
“高升!刚才叫你打电话到厂里请屠先生来,打过了没有!
怎么还不来!”
“打过了。老爷不是说叫他十点钟来么,屠先生为的还有一些事,得到十点半——”
“胡说!十点半!你答应他十点半?”
吴荪甫突又转怒,把高升的话半路吓住。那边池子旁四个人中的林佩珊却又曼声唱那支凄婉的小曲了。这好比在吴荪甫的怒火上添了油。他跺着脚,咬紧了牙关,恨恨地喊道:
“混蛋!再打一个电话去!叫他马上来见我!”
说还没说完,吴荪甫已经转身,气冲冲地就赶向那池子边去了。高升和李贵在后边伸舌头。
池子边那种冶荡幽怨的空气立刻变为寂静的紧张了。那四个人都感觉到现在是那“风暴”的中心直向他们扫过来了,说不定要挨一顿没来由的斥骂。林佩珊顶乖 觉,一扭腰就溜到那些树背后,掩着嘴忍住了笑,探出半个头,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阿萱在这种事情上最麻木,手里还是托着他那只近来当作宝贝的什么 “镖”,作势要放出去。四小姐蕙芳低着头看池子里浮到水面吐泡沫的红鲤鱼。很知道丈夫脾气的吴少奶奶则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微笑。
吴荪甫却并不立刻发作,只皱着眉头狞起了眼睛,好像在那里盘算先挑选什么人出来咬一口。不错,他想咬一口!自从他回家到现在,他那一肚子的暴躁就仿佛 总得咬谁一口才能平伏似的。自然这不会是真正的“咬”;可是和真正的“咬”却有同样的意义。他狞视了一会儿,终于他的眼光钉住在阿萱手掌上那件东西。于是 沉着的声音发问了。正像猫儿捉老鼠,开头是沉着而且不露锋利的爪牙。
“阿萱!你手里托着一件什么东西?”
似乎心慌了,阿萱不回答,只把手里的“宝贝”呈给荪甫过目。
“咄!见你的鬼!谁教你玩这把戏?”
吴荪甫渐渐声色俱厉了;但是阿萱那股神气太可笑,吴荪甫也忍不住露一下牙齿。
“哦,哦,——找老关教的。”
阿萱口吃地回答,缩回他那只托着“镖”的手,转身打算溜走。可是吴荪甫立刻放出威棱来把他喝住;
“不许走!什么镖不镖的!丢了!丢在池子里!十七八岁的孩子,还干这些没出息的玩意儿!都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太宠惯了你!暑假快要过去,难道你不打算下半年进学校念书!——丢在池子里!”
一声响——东!阿萱呆呆地望着那一池的皱水,心疼他那宝贝。
吴荪甫眉毛一挺,心头的焦躁好像减轻了些微。他的威严的眼光又转射到四小姐蕙芳的身上了。他知道近来四小姐和范博文好像很投契。这是他不许可的!于是 暴躁的第二个浪头又从他胸间涌起。然而他却又转脸去看少奶奶。靠在藤椅背上的吴少奶奶仰脸迷惶地望着天空的星。近来少奶奶清瘦了一些,她那双滴溜溜地会说 话的眼睛也时常呆定定,即使偶然和从前一般灵活,那就满眼红得像要发火。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咬啮她的心!这变化是慢慢来的,吴荪甫从没留意,并且即使他有 时觉得了,也不理会;他马上就忘记。现在他忽然好像第一次看到,心头的暴躁就又加倍。他立刻撇下了四小姐,对少奶奶尖利地说道:
“佩瑶,嫡亲的兄弟姊妹,你用不着客气!他们干些什么,你不要代他们包庇!我最恨这样瞒得实腾腾地!”
吴少奶奶迷惶地看着荪甫,抿着嘴笑,不作声。这把吴荪甫更加激怒了。他用力哼了一声,十分严厉地又接着说下去:
“譬如四妹的事。我不是老顽固,婚姻大事也可以听凭本人自己的意思。可是也得先让我晓得,看两边是不是合式;用不到瞒住了我!况且这件事,我也一向放在心上,也有人在我面前做媒;你们只管瞒住了我鬼混,将来岂不是要闹出笑话来么?”
“嗳,这就奇了,有什么鬼混呀!你另外看得有合式的人么?你倒说出来是谁呢?”
吴少奶奶不能不开口了,可是吴荪甫不回答,霍地转身对四小姐正色问道:
“四妹,你心里有什么意思,趁早对我说罢!说明了好办事。”
四小姐把脸垂到胸脯上,一个字也没有。她的心乱跳。她怕这位哥哥,又恨这位哥哥。
“那么,你没有;我替你做主!”
吴荪甫感到冷箭命中了敌人似的满足,长笑一声,转身就走。但当他跑进了他的书房时,那一点满足就又消失。他还想“咬一口”,准对他的真正敌人“咬一 口”。不是像刚才那样无所为的“迁怒”,而是为的要补偿自己的损失向可咬的地方“咬”一口!现在他的暴躁渐渐平下去了,心境转入了拚死命突围的顽强,残酷 和冷静。然而同时也发生了一种没有出路的陰暗的情绪。他的心忽而卜卜地跳得很兴奋,忽而又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他那飞快地旋转的思想的轮子,似乎也不很听 从他意志的支配:刚刚想着益中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内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谈话,突然拦腰里又闯来了刘玉英那诱惑性的笑,那眼波一转时的脸红,那迷人的低声一句 “用什么称呼”;刚刚在那里很乐观地想到怎样展开阵线向那八个厂堂而皇之进攻,突然他那铁青的脸前又现出了那八个厂二千多工人的决死的抵抗和反攻,——
他的思想,无论如何不能集中;尤其是刘玉英的妖媚的笑容,俏语,眼波,一次一次闯回来诱惑他的筹划大事的心神。这是反常!他向来不是见美色而颠倒的人!
“咄!魔障!”
他蓦地跳起来拍着桌子大呼。
“障!”——那书房的墙壁响出了回声。那书房窗外的树木苏苏地讥笑他的心乱智昏。他又颓然坐下了,咬紧着牙齿想要再一度努力恢复他的本真,驱逐那些盘踞在心头的不名誉的懦怯,颓废,以及悲观,没落的心情。
可是正在这时候,书房门悄悄地开了,屠维岳挺直了胸脯站在门口,很大方地一鞠躬,又转身关了门,然后安详地走到吴荪甫的写字桌前,冷静地然而机警地看着吴荪甫。
足有二三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话。
吴荪甫故意在书桌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件来低头看着,又拿一枝笔在手指上旋弄,让自己的脸色平静下去,又用了很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神镇定了,然后抬头对屠维岳摆一摆手,叫他坐下,用很随便的口吻微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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