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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3)


  蔡真抢着说,就跑到陈月娥跟前,蓦地抱住了陈月娥,脸贴着脸。陈月娥脸红了,扭着身体,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着,又掷身在床上,用劲地颤着,床架格格地响。
  “小蔡,安静些!……光荣的失败!哎!”
  玛金轻轻骂着,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面对着陈月娥,就仔细地质问她厂里的情形。可是她们刚回答了不多几句话,两个男子一先一后跑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男子拍的一声在方桌边坐下了,就掏出一只铁壳表来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发命令道:
  “七点半了!快点!快点!玛金!停止谈话!蔡真!起来!
  你们一点也不紧张!”
  “老克!你也是到迟了!快点!玛金,月大姐!八点半钟,我还要到虹口呀!”
  蔡真说着就跳了起来,坐在那新来的男子克佐甫的旁边。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比蔡真还要高一点,一张清白的瘦脸,毫无特别记认,就只那两片紧闭的 薄嘴唇表示了他是有主意的。和克佐甫同来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灵活,眼眶边有几条疲倦的皱纹;他嘻开着嘴,朝玛金笑,就坐在玛金肩下。
  前楼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十五支光电灯的黄光在他们头顶晃。克佐甫先对那胖些的青年说:
  “苏伦,你的工作很坏!今天下午丝厂工人活动分子大会,你的领导是错误的!你不能够抓住群众的革命情绪,从一个斗争发展到另一个斗争,不断地把斗争扩 大;你的领导带着右倾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现阶段,你做了群众的尾巴!现在丝厂总罢工到了一个严重的时期,首先得克服这尾巴主义!玛金,你报告闸北 的工作!”
  “快一点,简单一点,八点半我要走的!”
  蔡真又催促,用铅笔敲着桌子。于是玛金说了五分钟的话。她的态度很镇静,她提出了一个要点:压迫太厉害,女工中间的进步分子已经损失过半,目下群众基础是比较的薄弱了。克佐甫一边听,一边不耐烦地时时拿眼看玛金,又看手里的铁壳表;他的两片薄嘴唇更加闭得紧了。
  “我反对玛金的结论!斗争中会锻炼出新的进步分子,群众基础要从斗争中加强起来!玛金那种恐惧的心理也就是尾巴主义的表现!”
  蔡真抢着说,射了她对面的苏伦一眼。现在蔡真是完全坚持着她自己心里的“第一个主张”了。因为那平淡无奇的克佐甫开头就指斥右倾,指斥尾巴主义,而蔡真觉得克佐甫总是什么都对的。
  克佐甫不作声,嘴唇再闭得紧些;他照例是最后做结论,下命令。
  被蔡真射了一眼的苏伦却同情着玛金的意见。自然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尾巴主义,他用了圆活的口吻说:
  “蔡真说的是理论,玛金说的是事实。我们也不应该忽略事实。老克说今天下午的活动分子大会里我犯了错误,我就承认是错误罢。可是今天的活动分子大会根 本就不健全!到会的只有一半人,工作报告不切实,不扼要;发表意见又非常杂乱。这充分暴露了我们下级干部的能力太差,领导不起来!如果我犯了尾巴主义的错 误,那么,目前下级干部整个是尾巴主义!直接指挥罢工运动的蔡真和玛金也做了下级干部的尾巴!”
  “为什么我也是尾巴!——”
  “不要说废话!赶快决定工作的步骤罢!月大姐有意见!”
  玛金阻住了蔡真和苏伦的争辩,引起克佐甫注意陈月娥。
  克佐甫略偏着头,对着陈月娥,眼睛睁得大大的。
  “到底怎么办,快点对我说!我们厂的两个同志被捕了,只剩我一个!小姊妹们,小姊妹们今天上工,是强迫去的!只要我们有好办法,明天总还可以罢下来!到底怎么办呢,快点对我说!”
  陈月娥的神情很焦灼,又很兴奋;显然她对于克佐甫以及苏伦他们那些“术语”很感困难,并且她有许多意见却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表白。她觉得玛金的话很 对,——不是何秀妹,张阿新都被捕,只剩她一个,力量就薄弱了么?然而她也不敢非议蔡真的话,因为她模糊地承认那些就是革命的经典。她很困难地说完了话, 就把焦灼的盼望的眼光射住了克佐甫的脸。
  克佐甫那平淡无奇的瘦脸忽然严厉起来。他再看一次手里的铁壳表,就坚决地说道:
  “你们全体动员,加紧工作,提高群众的斗争情绪,明天不上工!特别是裕华厂,明天一定要再罢下来!无论如何要克服一切困难,明天罢下来!你们对群众提出口号:反对资本家雇用流氓!反对捉工人!”
  刹那间的静默。衖堂里馄饨担的竹筒托托地响了几下。邻家小孩子的啼声。十五支光电灯的黄光在他们头上晃着。终于又起来了玛金的镇静的声浪:
  “裕华厂里的基本队伍差不多损失光了,群众在严密的监视之下;还没有经过整理,不能冒险!”
  “什么!要整理么?现在是总罢工的生死关头,没有时间让你去从容整理!只今晚上便是整理,便是发动新的斗争分子,展开新的攻势呀!”
  “一个晚上万万不够!我们的组织完全破坏了,敌人的监视很严,——那是冒险!即使勉强干了起来,立刻就要被压迫,那就连我们现在剩下来这一点点基础都要完全消灭!”
  玛金很坚持,她的黑眼睛闪闪地朝大家看。克佐甫不作声了,薄嘴唇闭得紧紧地,也是同样的坚决。情形有点僵,那边蔡真忽然喊了一声,却没有话;在她心里 曾经退避了的“第二个主张”此时忽然又闯出来和她所选定的“第一个主张”斗争了,她咬着嘴唇苦笑。陈月娥焦灼地睁大了眼睛。苏伦就出来作缓冲:
  “玛金!你的主张怎样?说出来!”
  “我主张总罢工的阵线不妨稍稍变换一下。能够继续罢下去的厂,自然努力斗争;已经受了严重损失的几个厂,不能再冒险,却要歇一口气!我们赶快去整理,去发展组织;我们保存实力,到相当时机,我们再——”
  玛金的话还没完,克佐甫就严厉地指责她道:
  “你这主张就是取消了总罢工!在革命高|潮的严重阶段前卑怯地退缩!你这是右倾的观点!”
  “对呀!一方面破裂了总罢工的阵线,一方面又希望别的厂能够坚持,这是矛盾的!”
  蔡真赶快接口说,她心里就又是“第一个主张”胜利了。
  玛金的脸突然通红了,她依然坚持:
  “怎么是矛盾?事实上是可能的!冒险去干,就是自杀!”
  “要是有好的办法,我们厂明天可以罢下来。不过我们人已经少了,群众很怕压迫,倘使仍旧照前天的老法子来发动,就干不起来!顶要紧是一个好的新办法!”
  陈月娥眼看着玛金,也插进来说;她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她的意思表现成这么一个形式。可是克佐甫和蔡真都不去注意她的话。苏伦是赞成玛金的,也了解陈月娥的意思,他就再作一次缓冲:
  “月大姐这话是根据事实的!她要一个好的新办法,就是指着策略的变换;月大姐,是么?我提出一个主张:裕华里的组织受了破坏,事实上必须整理,一夜的时候不够,再加一天,到后天再罢下来;那么,总罢工的阵线依然能够存在!”
  “不行!明天不把斗争扩大,总罢工就没有了!明天裕华要是开工,工人群众全体都要动摇了!”
  蔡真激烈反对。玛金也再不能镇静了,立刻尖利地说:
  “照这样说,可见这次总罢工的时机并没成熟!是盲动!
  是冒险!”
  克佐甫的脸色立刻变了,两手在桌子上拍一记,坚决地下命令道:
  “玛金!你批评到总路线,你这右倾的错误是很严重的!党要坚决地肃清这些右倾的观点!裕华厂明天不罢下来,就是破坏了总罢工,就是不执行总路线!党要严格地制裁!”
  “但是事实上不过把同志送到敌人手里去,又怎么说?”
  玛金还是很坚持,脸是通红,嘴唇却变白了。克佐甫怒吼一声,拍着桌子叫道:
  “我警告你,玛金!党有铁的纪律!不许任何人不执行命令!马上和月大姐回去发动明天的斗争!任何牺牲都得去干!
  这是命令!”
  玛金低了头,不作声了。克佐甫严厉地瞅了她一眼,转脸就对蔡真和苏伦说:
  “虹口方面要加紧工作,蔡真!坚决执行命令,肃清一切右倾的观点!刚才‘丝总’对这次斗争有几条重要的决议,苏伦,你告诉她们!”
  这么说了,克佐甫又看看手里的铁壳表,站起来就先走了。
  留在前楼的几位暂时都没有话。蔡真伸一个懒腰,转身就又倒在床上,那床架震得很响。苏伦看着那十五支光电灯微笑。陈月娥焦灼地望着玛金。外边衖堂里有两个人吵架,野狗狺狺地吠着。
  玛金抬起头来,朝陈月娥笑了一笑,又看看床上的蔡真,就唤道:
  “蔡真!命令是有了——任何牺牲都得去干!我们来分配工作罢!时间不早了,紧张起来!”
  “呀,呀!八点半我要到虹口去出席!不好了,已经快八点!”
  蔡真一面嚷着,一面就跳了起来,扑到玛金身上,顺手在那个像要瞌睡的苏伦头了打了一掌,却在玛金耳边喊道:
  “玛金!玛金!有一团东西在我的心口像要爆裂哟!一团东西!爆裂出来要烧毁了一切敌人的东西!我要找到一个敌人,一槍把他打死!你摸摸我的脸,多么热!——可是,玛金,我们分配工作!”
  玛金不理蔡真,挺了挺胸脯,很严肃地对陈月娥说:
  “月大姐,你先回去;先找朱桂英,再找要好的小姊妹;你告诉她们,虹口,闸北,许多厂里小姊妹决定不上工,明天裕华厂要是开工,她们要来冲厂的;大家 总罢工援助你们,要是你们先就上工,太没有义气!再坚持一两天,老板们要让步!——月大姐,努力去发动,不要存失败的心理!再过半个钟头,我就来找你。哦 ——此刻是八点,极迟到八点半。你在家里等我。可不要拆烂污!我们碰了头,就同到总罢委代表会去!”
  “对了!你们九点半钟到那个小旅馆,不要太早!我同虹口的代表也是九点半才能到呢!”
  蔡真慌忙接着说,又跳了开去,很高兴地哼着什么歌曲。
  “好了!都说定了!闸北还有几个厂的代表,是阿英去接头的,也许要早到几分钟,让她们在那边等罢!月大姐,你先走罢!蔡真,你也不能再延挨了!记好! 九点半,总罢委代表会!我在这里再等一下儿。要是再过一刻钟,阿英还不来,那她一定不来了,我们在代表会上和她接洽就是!”
  “慢点儿走,蔡真!还有‘丝总’的决议案要你们传达到代表会!”
  苏伦慌忙说,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但是蔡真心急得很,劈手抢过那纸来望了一眼,就又掷还给苏伦,一面拉住了陈月娥的手,一面说道:
  “鸡爪一样的字,看不清!你告诉玛金就得了!——月大姐,走!嗳,我真爱你!”
  房里只剩下苏伦和玛金了。说明那“决议案”花去了五六分钟,以后两个人暂时没有话。玛金慢慢地在房里踱着,脸上是苦思的紧张。忽然她自个儿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当然要进攻呀,可是也不能没有后方;我总得想法子保全裕华里的一点基础!”
  苏伦转眼看着玛金那苦思的神气,就笑了一笑,学着克佐甫的口吻低声叫道:
  “我警告你,玛金!——任何牺牲都得去干!这是命令!”
  “嗳,你这小花脸!扮什么鬼!”
  玛金站住了,带笑轻声骂他。可是苏伦的态度突又转为严肃,用力吐出一口气,郑重地说:
  “老实说,我也常常觉得那样不顾前后冒险冲锋,有点不对。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一开口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便骂你是右倾机会主义,取消主义;而且还有大帽子的命令压住你!命令主义!”
  玛金的机灵柔和的眼光落在苏伦的脸上了,好像很同情于苏伦的话。苏伦也算是半个“理论家”,口才是一等,玛金平时也相当的敬重他,现在不知道怎地忽然 玛金觉得苏伦比平时更好,——头脑清楚,说话不专用“公式”,时常很聪明地微笑,也从不胡闹;于是玛金在平日的敬重外,又添上了几分亲热的感情了。
  “怎么阿英还不来?光景是不来了罢!”
  玛金转换了话头,就去躺在那靠窗的床上,脸却朝着苏伦这边,仍旧深思地柔和地看着他。
  苏伦跟到了玛金床前,不转睛地看着玛金,忽然笑了一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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