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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3)


  而且少奶奶她们不在家,又使得吴荪甫火上添油地震怒起来。“公馆不像公馆了!”——他在客厅里叫骂,眼光扫过那客厅的陈设,在地毯上,桌布上,沙发套 上,窗纱上,一一找出“讹头”来喝骂那些男女当差。他的威厉的声浪在满屋子里滚,厅内厅外是当差们恐慌的脸色,树叶苏苏地悲啸;一切的一切都使得这壮丽的 吴公馆更显得陰沉可怖,“公馆不像公馆了!”
  当差高升抱了一大捆新收到的素幛子(吴老太爷开丧的日子近了),很冒失地跑进客厅来请吴荪甫过目,然而劈头一个钉子就把高升碰得哭又不是,笑又不得。大家这才知道今晚上“三老爷”的火性不比往常!
  但是高升这番冒失,也就收束了吴荪甫的咆哮;他慢慢地往沙发上一横,便转入了沉思。他并不是在那里盘算着老太爷的开丧;那是五天以后的事,而且早就全 权交托给姑奶奶和少奶奶去办理了。他是忽然想起了老太爷初丧那时候,他和孙吉人他们发愿组织益中公司的情形!故世的老太爷还没开丧,而他们的雄图却已成为 泡影!
  这么想着,吴荪甫在幻觉中便又回到夜总会酒吧间墙角的那幕活剧;赵伯韬那些充满了威胁意味的话跟着吴荪甫的卜卜地跳着的心一个字一个字跳了出来。老赵 的用意再明白也没有了,因而现在留给荪甫的路就只有两条:不是投降老赵,就是益中公司破产!只这两个念头,就同走马灯似的在吴荪甫脑子里旋转,不许他想到 第三种方法;并且绝对没有挣扎反抗的泡沫在他意识中浮出来。现在的吴荪甫已经不是两个月前吴老太爷初丧时候的吴荪甫了!发展实业的热狂已经在他血管中冷 却!如果他现在还想努力不使益中公司破产,那也无非因为他有二十多万的资本投在益中里,而也因这一念,使他想来想去觉得除了投降老赵便没有第二个法子可以 保全益中——他的二十万资本了!
  “然而两个月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吴荪甫自言自语地哼出了这一句来,在那静悄悄的大客厅里,有一种刺耳的怪响。他跳起来愕然四顾,疑心这不是他自己的话。客厅里没有别人,电灯的白光强 烈地射在他的脸上。窗外有两个当差的黑影蠕蠕地动着。吴荪甫皱着眉头苦笑。再躺在那沙发里,他忽然又记起了不久以前他劝诱杜竹斋的那一番话:“上海有一种 会打算盘的精明鬼,顶了一所旧房子来,加本钱粉刷装修,再用好价钱顶出去;我们弄那八个厂,最不济也要学学那些专顶房子的精明鬼呀……而且只要我们粉刷装修得合式,鼎鼎大名的赵伯韬就是肯出大价钱的好户头呀!”这原是一时戏言,为的想拉住杜竹斋,但是现在却成了谶语了!吴荪甫想着又忍不住笑起来,觉得万事莫非前定,人力不能勉强!
  他倒心定些了。他觉得胆小的杜竹斋有时候实在颇具先见之明,因而也省了多少烦恼。他又进一步计算着益中公司的全部财产究竟值多少,和赵伯韬进行实际谈 判的时候应该提出怎样的条件,是干干脆脆的“出顶”好呢,还是藕断丝连的抵押!他愈想愈有劲儿,脸上亦红喷喷了。他不但和两个月前打算进行大规模企业的时 候是两个人,并且和三小时前在小火轮上要求刺激的时候也截然不同了!现在他有了“出路”。虽然是投降的出路,但总比没有出路好多罢!
  可是他这津津有味的瞑想突然被扰乱了。四小姐蕙芳像一个影子似的踅到他的面前,在相离三尺许的地方站住了,很惶惑不安似的对住他瞧。
  “哦——四妹么?你没有出去?”
  吴荪甫确定了是真实的四小姐而不是他的幻觉的时候,就随口问一句,颇有点不耐烦的神气。
  四小姐不回答,走到荪甫旁边的椅子里坐定了,忽然叹一口气。荪甫的眉头立刻皱了一下,几句严厉的话也已经冲到他嘴唇边,但到底仍旧咽了下去。他勉强笑了一笑,正想换用比较温和的话,四小姐却已经先开口:
  “三哥!过了爸爸的开丧,我打算仍旧回乡下去!”
  “什么!要回乡下去?”
  吴荪甫吃惊地说,脸色也变了。他真不懂四小姐为什么忽然起这怪念头,他的狞厉而惊愕的眼光钉住了四小姐那苍白得可怜的面孔。四小姐低了头,过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地回答:
  “我是一向跟爸爸在乡下的,上海我住不惯——”
  “两个月住过了倒反觉得不惯了么?哈哈!”
  吴荪甫打断了四小姐的话,大声笑了起来,觉得四小姐未免太孩子气。可是他这猜想却不对。四小姐猛抬起头来,尖利地看着她的哥哥。她这眼光也就有几分很 像吴荪甫下了决心时的眼光那么威棱四射。她和她哥哥同禀着刚强的天性,不过在她这面是一向敛而不露。现在,她这久蕴的天性却要喷发!
  “不惯!住过了觉得不惯,才是真的不惯!也不是房子和吃食不惯,是另一种不惯,我说不明白!天天像做乱梦一样,我心魂不定;可是天天又觉得太闲了,手脚都没有个着落似的!我问过珊妹她们,都不是这样的!想来就因为我是一向住乡下,不配住在上海!”
  四小姐例外地坚持她的意见,忽然眼眶红了,滴下几点眼泪来。
  “哦——那么,四妹……”
  吴荪甫沉吟着,说不下去;他的脸色异常温和了。虽然他平日对待弟妹很威严,实在心里他是慈爱的,他常常想依照他自己认为确切不移的原则替弟妹们谋取一 生的幸福,所以现在听得四小姐诉说了生活的苦闷,他也就如同身受那样难过,可是企业家的他,不能了解少年女郎的四小姐那种复杂的心灵上的变化和感情上的冲 突!
  四小姐却就敏感得多。荪甫那温和的脸色使她蓦地感到了久已失去了的慈母的抚爱。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罢?她随侍老太爷十年之久,也不曾感到过这样温 暖的抚爱。老太爷对待她始终就像一位传授道法的师傅,他们父女中间的内心生活是非常隔膜的,而现在,四小姐从哥哥那里得到这意外的慰藉,她的少女的舌头就 又更加灵活起来。
  “三哥!我刚到上海的时候,只觉得很胆小;见人,走路,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怯。现在可不是那样了!现在就是总觉得太闷太闲;前些时,嫂嫂教我打牌,可 是我马上又厌烦了。我心里时常暴躁,我心里像是要一样东西,可是又不知道到底要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要些什么;我就是百事无味,心神不安!”
  “那么,你是太没有事来消磨工夫罢?那么,四妹,你今天为什么不跟嫂嫂一块儿去散散心呢?”
  吴荪甫的脸色更加温和了,简直是慈母的脸;可是他的企业家的心却也渐渐有点不耐烦。
  “我不想出去——”
  四小姐轻声回答,吁一口气,就把余下的话都缩住了,往肚子里咽。无论如何,哥哥总是哥哥,况又是一向严厉的哥哥,有些复杂的女孩儿家的心情,她不好对 这位哥哥讲。她低下了头,眼眶里又潮湿了;她眼前忽然浮起了幻象:一对青年男女,好像就是林佩珊和杜新箨罢,很自然地谈笑戏谑。她觉得那是很惬意的,然而 她是孤单,并且她心里有一根线,不知道什么时候生根在那里的一根线,总牵住了她,使她不能很自然地和接近她的男子谈笑。她恨这根线,然而她又无法拔去这根 线!她就是被这样感情上的矛盾冲突所磨折!她想躲避,眼不见,心不乱!可是她这样的苦闷却又无处可以告说。她咬一下嘴唇,再抬起头来,毅然说:
  “三哥!我自己晓得,只有到乡下去的一法!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可是我现在想得起来的,只有到乡下去这个法子了!
  再住下去,我会发狂的!三哥!会发狂的!”
  “哎,哎!真是奇怪!”
  “我自己也知道太奇怪,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
  “没有什么的!再住住就好了,就惯了!你看阿萱!”
  吴荪甫的语气稍稍严厉些了;他不耐烦地摇摇身体站了起来,就想结束了这毫无意味的交涉。可是四小姐却异常坚决,很大胆地和荪甫眼对眼相看,冷冷地回答道:
  “不让我回乡下去,就送我进疯人院罢!住下去,我迟早要发疯的!”
  “哎,哎!真是说不明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说不明白!
  可是我倒要问你,到乡下去,你住在哪里呢?”
  “家里也好住的!”
  “你一个人住在家里不是更加闷了么?”
  “那么,四姨家里也好住!”
  吴荪甫摇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踱起方步来。对于这妹子的执拗也没有办法,他是异常地震怒了!他,向来是支配一切,没有人敢拂逆他的命令的!他又始终 不懂得四小姐所以要逃避上海生活的原因,他只觉得四小姐在老太爷的身边太久,也有了老太爷那种古怪的脾气:憎恨近代文明,憎恨都市生活;而这种顽固的憎 恨,又是吴荪甫所认为最“不通”的。他突然站住了,转脸又问四小姐道:
  “那么,你永远躲在乡下了么?”
  “说不定!我想来一个人的性情常常会变的!不过现在我相信回到乡下去,比在上海好!”
  吴荪甫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得找到了一个根据点,可以反攻四小姐那顽固的堡寨了;但是他还没开口,忽然一片声汽车喇叭叫从大门外进来,当差高升在园子里高声喊道:
  “少奶奶和林小姐他们都回来了!”
  接着就是错杂的笑语声和高跟皮鞋响。第一个跳进客厅来的,是阿萱,手里拿着一把戏台上用的宝剑。他显然并没料到荪甫也在客厅里,一边笑,一边很得意地 舞弄他这名贵的武器。可是猛一转脸,他看见荪甫那狞厉的眼光射在他身上,于是手就挂下去了,然而还很大胆地嘻嘻笑着。吴荪甫皱了眉头,觉得眼前这宝剑就是 上次那只“镖”的扩大;阿萱也敢公然举起叛逆的旗帜了,不许他玩什么镖,他倒去弄更加惹眼的长家伙,这还了得!
  这时少奶奶也进来了,一眼瞧去就知道荪甫要发作,赶快回护着阿萱说道:
  “不是他自己要买这家伙,学诗送给他的。近来学诗也喜欢什么武侠了;刀呀,槍呀,弄了一大批!”
  “姊姊,不是镇上费小胡子有一个电报来么?还搁在你的钱袋里呢!”
  林佩珊也在暗中帮忙阿萱,把话岔了开去。这就转移了吴荪甫的注意。阿萱捧着那宝剑赶快就走了。
  电报是说镇上同时倒闭了十来家商铺,老板在逃,亏欠各处庄款,总计有三十万之多,吴荪甫开在镇上那钱庄受这拖累,因此也是岌岌可危,请求立即拨款救 济。吴荪甫的脸色变了,倒抽一口冷气,一言不发,转身就离开了那客厅,到书房里去拟回电;那是八个大字:“无款可拨,相机办理!”
  身边到处全是地雷!一脚踏下去,就轰炸了一个!——躺在床上的吴荪甫久久不能入睡,只有这样恐怖的感想反复揉砑他那发胀发热的脑袋。而且无论在社会 上,在家庭中,他的威权又已处处露着败象,成了总崩溃!他额角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他身下的钢丝软垫忽然变成了刀山似的;他身旁的少奶奶却又在梦中呻吟呜 咽。
  渐渐地远处隐约响着汽笛叫,吴荪甫忽然看见四小姐又跑来闹着要回乡下去,说是要出家做尼姑,把头发剪得光光的;姑奶奶帮着妹子和小兄弟,一句一句都派 荪甫的不是,要荪甫分财产,让四小姐和阿萱自立门户;忽然又看见阿萱和许多人在大客厅上摆擂台,园子里挤满了三山五岳奇形怪状的汉子;而最后,荪甫又看见 自己在一家旅馆里,躺在床上,刘玉英红着脸,吃吃地笑,她那柔软白嫩的手掌火一般热,按在他胸前,一点一点移下去,移下去了,……
  梦中一声长笑,荪甫两手一搂,就抱住了一个温软的身体,又听得细声的娇笑。吴荪甫猛睁开眼来,窗纱上全是斑剥的日影,坐在他身边的是穿了浴衣的少奶 奶,对他微笑。吴荪甫忽然脸红了,赶快跳起身来,却看见床头小茶几上那托着一杯牛奶的赛银椭圆盘子里端端正正摆着两张名片:王和甫,孙吉人。那杯子里的热 牛奶刚结起一张薄薄的衣。
  在小客厅里,吴荪甫他们三位开始最严重的会议了。把赵伯韬的放款办法详细讨论过以后,吴荪甫是倾向于接受,王和甫无可无不可,孙吉人却一力反对。这位老板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冷冷地说:
  “这件事要分开来看:我们把益中顶给老赵,划算得通么?这是一。要不要出顶?这是二。荪甫,你猜想来老赵说的什么银团就是那谣传得很久的托辣斯罢,可 是依我看去,光景不像!制造空气是老赵的拿手好戏!他故意放出什么托辣斯的空气来,好叫人家起恐慌,觉得除了走他的门路,便没有旁的办法!我们偏偏不去理 他!”
  “可是,吉人,那托辣斯一层,大概不是空炮;现在不是就想来套住了我们的益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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