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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之女——文/原枕河

江东之女
  江东苏大老爷家中有一个女儿,是江东一带出了名的美人。苏大老爷虽然家财万贯,到头来也没有个继承家业的人,只好盼望能给女儿招个好夫婿,将这家业一并放心托付。
  苏小姐终于到了出阁的年龄,于是招婿的事情张罗开来。城里的媒婆隔三差五地登门,王家大公子才情了得,李家小儿子聪明非凡,西城赵家富可敌国,东城张家门当户对……柬帖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苏府上下一时好不热闹。
  胡是一介贫寒书生,家住在苏府的后面,与气派的大宅院相比,他的家简直像草房那样简陋。他是后迁至此,原本住在江西那边,父母双逝,他变卖家产,葬了二老,独自来到江东,寻了一间房屋便住下,平日为周围邻居写个书信,换几个铜钱聊以为生。他人生得秀气,待人也客气,礼数周到又不显生分,大家都喜欢与他相处。
  因为苏府大小姐的婚事,他们这些住在后面的小户人家也不得安生。往来提亲的使者在府上遭遇白眼,当场不敢发作,只好跑到后面来叫骂一番。还有骑着快马飞奔而来的,卷起滚滚尘土,刚刚晾出去的衣服转眼就落上灰尘。
  这天叫骂声与马蹄声一直不停,读书也读不下去,好在初春的天气温暖怡人,胡在小院子里摆上一张椅子,躺在阳光下面,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叫骂的人与飞奔的马。
  苏家大小姐他只见过一次,还是三个月前他刚刚搬到这里来时的事情。那天见到苏府的人兴师动众,排成长队出门去,中间有两顶轿子。问邻居他们是做什么去,隔壁邻居告诉他,这是苏府去庙里上香,每三个月一次,早上去,当天晚上回来。
  果不其然,天刚刚擦黑就看见苏府如长龙一般的仆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归来。回想起来,当时的天色十分诡异,是透着蓝的灰色,云很重似的,贴着远方的地平线,动也不动。冬天的寒冷还残留着,一到晚上就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作威作福。小路两旁的树都掉光了叶子,枝丫狰狞地张牙舞爪,像一双双手,伸向路边走过的人们。
  大概是因为劳累了一天,失去了早晨时候的精力,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木讷着一张脸,没精打采的,好像人回来了,魂魄却不知道丢在哪里了。这样庞大的队伍却悄无声息的,走到哪里,哪里也静默下来。
  忽然没来由地吹起一阵风,吹动了天上的浮云,吹断了脆弱的树枝,枯萎的荒草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正是人们生火做饭的时候,滚滚白烟弥漫到空气里,模糊了视线。
  说这风没来由不无道理,胡刚从集市上回来,行走一路,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事后想想,仿佛是空气中有一双手,故意要撩开轿帘,让胡看到坐在里面的苏小姐。
  苏小姐的容颜自是不负盛名,她低着头坐在轿子里,微微垂着眼,仪态静好,风华万千。胡是定当不会忘记这阵诡异的风带给他的惊心动魄。站在院里愣了好久,直到队伍走出很远,周围重归寂静的时候,他倏然醒神,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被苏小姐的美惊到,同时也恐惧于她这般绝世的美貌。这般的美是不应当属于人间的,它的灵性超越生命本身,仿佛自成一体,已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凡人又怎能镇得住这上天入地的美。
  轿帘掀开的那一瞬间,苏小姐的侧脸就烙印在了胡的脑海里,当日他辗转反侧,终不能眠,一合上眼睛便能看到坐在轿子里的苏小姐。倒不是因为这一眼埋下了情种,他自然想过苏小姐早晚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可自己这般家境,索性懒得再去多想。
  只是忽然想到家乡那山上狐妖的传说,恐怕就算狐妖,也没有这般鬼魅迷人吧。
  下午的天气实在暖和,他在不知不觉间睡去,到傍晚时分感觉到一丝凉意才醒过来,看一眼落下去的太阳,准备回房。
  在他转身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进草堆里发出簌簌的声音。他感到诧异,回头去看,隔着一条小路就是苏府的院墙,失去叶子的树枝从里面伸出来,墙根下的草有齐腰那么高,与树枝一起遮挡了大半的风景,将院墙之下的风景挡得十分阴沉。
  枯黄的杂草摇摇摆摆,无风自己摆动起来。他诧异地望着,看见从里面站起个人,是苏府家丁的打扮,穿着棕黄色的褂子,里面是草黄色的短衫,大概是翻墙出来掉进草堆里,衣衫不整的,还有些地方挂着杂草。
  看到了胡,那人张口说:“请问,去集市要走哪个方向?”是女子的声音,好像银铃似的,叮叮当当撞得人心一颤。
  胡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苏家大小姐,即便她改了不合身的男人装扮,也还是能认出来。苏小姐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脸色相比于胡的记忆要红润许多,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她走近了,看胡发着愣,又问了一遍。
  胡诧异地问:“苏大小姐?”
  “咦?公子怎认得我?”苏小姐很是惊诧,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没人会认得我呢。”
  胡微微苦笑,摇了摇头:“苏小姐的大名在江东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公子可别这样恭维我,试想一个根本没有人见过的人,她是怎样的容貌和才情,又是怎样的性子和德行,真正有几个人了解?”
  苏小姐叹一口气,转过身,看着自家的院墙接着说道:“那是我家,四周都用高墙筑起来,我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我。平日父亲大人又不准我出门。所以我想,也许这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吧。他们光知道这个院子里有一个大小姐,可是她长什么样他们都不知道。”
  被苏小姐这样一说,胡也觉得自己的话实在虚伪,一时尴尬无语。苏小姐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院子:“公子住在这里?”
  “小生三个月前刚刚从江西搬到此处。”
  “从江西来的?”苏小姐的视线收回来,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他一遍,“我连这城里的集市都没去过,想不到公子从江西就来到我眼前了,真是有缘分。”
  胡有些不好意思,抿起嘴角微微笑了笑,问:“苏小姐是要去集市?”
  苏小姐点头:“听家里的仆人说城里来了大戏班,想去看看呢。父亲大人不准,我只好偷偷翻墙出来。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公子,真是失了体统,公子莫要见怪。”
  “不会不会,”胡连声说道,沉默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此处去往集市路途不算遥远,如果苏小姐不介意,就让小生为小姐带路吧。”
  苏小姐自然高兴:“那么有劳公子了。”
  胡将椅子收进房子里,晚上天气转凉,他取了棉披风给苏小姐披上,而后两人同行。苏小姐看他穿得单薄,本有推辞之意,但在胡的坚持下还是将棉披风披在肩膀上,于胸前打了一个结。她走在胡的身边,微微落后于胡,不时地抬眼从后面打量,看他白净秀气的脸庞,不知怎的,觉得这披风真是暖和。
  苏府距离集市不算远,但是略显偏僻,人烟稀少。天色渐渐暗下去,远方的天空呈现墨蓝色,将天底之下的茅屋瓦房都映成漆黑的颜色,仿佛剪影似的,只有微微灯火摇曳,稍稍点亮了夜的宁静。吃过晚饭的人大概都去集市上凑热闹了,他们一路上并未见到几张面孔,显得有些沉闷。
  一阵夜风吹过,胡问苏小姐:“冷吗?”
  “不会,公子的披风暖和着呢。”苏小姐摇头,看胡笑起来,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她也想问胡冷不冷,但是却问不出口。
  又行了一会儿,终归是要说点什么,苏小姐左思右想,唤了一声:“公子……”
  胡回头看向苏小姐:“怎么?”
  “我听闻江西山水秀丽,犹如仙境,是真的吗?”
  “呵呵,确有这种说法。”
  “那山上真的有狐妖吗?”
  胡愣了一下,想不到苏小姐会问到这个:“小姐是从哪里听说的?”
  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苏小姐笑笑,快走两步与胡比肩而行:“是我家中有仆人来自江西,见我平日沉闷,便讲一些民间的奇闻异事给我听。他说江西的南山上有两只狐妖,修炼千年,得道成仙。奈何天神不容,派神将下凡与之大战百回,将两妖重伤,困在南山之上,往后每十年都要受蜕皮换骨之苦,除非他们自愿被打回原形,不然这痛苦将伴随他们永生永世。”
  “小姐家的仆人也见闻甚广啊。”
  “这是真的吗?”
  “倒是确实有此传闻,但是山上究竟有没有狐妖,谁也说不清楚。”胡摇摇头,“江西城邻山而建,关于那山的传说众多。小生还听说南山之上住的其实是一位名叫摩迦的神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只要虔心朝拜,即可达成心愿呢。”
  “怎样的心愿都可以吗?”
  “听闻如此。”
  “若我想如神仙一般长生不老,也可以?”
  又是一愣,胡诧异地看向苏小姐,看她眼含期盼,觉察出苏小姐的疑问并不是无心之语,便问:“小姐怎会这样说?”
  苏小姐叹了一声,似是想起了难解的心事,细眉微垂,眉头紧锁:“实不相瞒,我所住的地方,房门前便是一处花园,我每日看得最多的便是窗外的景色。那些树木在春天发芽开花,夏天花朵凋谢,绿叶成荫,秋天的时候叶子也枯黄坠落,到了冬天已腐烂成泥,埋在冰雪之下。其实人不也正是如此?我们便好像是在春季降生,夏日成长,秋时衰老,到了冬天已是白骨一堆。公子,你觉得呢?”
  “似也没错。”胡微微皱眉,细听着苏小姐继续说。
  “再美的花也终有凋谢的一天,那个时候还有谁记得它曾经的美呢?要是我啊,宁愿做那山顶的狐妖,忍受蜕皮换骨的苦楚,也不想有一天零落成任人踩踏的泥土。”说着她又长叹了一声,笑容略带苦涩,看向胡,问,“公子是否觉得小女子不着边际,痴心妄想?”
  胡沉默不语。
  “我们终究是要老去的吧,不论是绝世姿容,还是奇丑无比,最后总在衰老中慢慢死去,是吧?”苏小姐抬眼望向胡,在灯火的映照下,她的脸庞柔和俏丽,眉似远山,眼如星辰,娇艳的红唇好似夏天里新鲜的樱桃,色泽动人,美轮美奂。
  沉默了许久,胡只是轻叹一声,讷讷重复道:“是啊,人终究是要苍老衰亡的。”
  此时已经走到集市上,行人如织,两边叫卖的商贩,有卖馄饨、汤圆、面具、布鞋的,有卖对子的,还有卖糖画的。话说到此,本是为这些热闹而来的苏小姐也没了欣赏的心情。无趣地打量着从身边走过的路人,他们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好像体会不到人世间的疾苦似的,一直这样欢乐,往后也会这样欢乐下去。而体会到了的人,时时刻刻将忧愁锁于眉间,即便想痛痛快快也很难笑出来。这漫长的一生,终究托付给了忧愁。
  一群打闹的孩子突然冲过来,呼啸着过去了。苏小姐回头望一眼,无奈地笑,又看向好像心事重重的胡:“公子?”
  胡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茫然向前。
  “公子?”
  醒过神,胡应声:“嗯?”
  苏小姐疑惑地问:“公子在想什么?”
  沉吟一会儿,胡说:“听小姐一席话,小生也觉得人生实在是短暂,若能长生不老自然是好,但是光想一想就能如神仙一般,世间哪有这般便宜的事?这残酷的人世间,无论想要达成怎样的心愿,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啊。即便是传说中的狐妖,想要有如人生一般短暂的快乐,也付出了千年修炼,且天地不容的代价。”
  苏小姐坚定道:“若这是一生一世的期待,对于我来讲,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这……”胡欲言又止。苏小姐看出其中必有缘由,便抓紧机会问:“公子,可是有什么说法?”
  胡看了看苏小姐,摇摇头,长叹一声:“既然小姐是真心想见那摩迦之神,小生倒是知道一个办法……”
  “真的?”苏小姐脸上有了神采,双手攥着胡的胳膊激动地问。
  “但是,”胡略有为难,继续说道,“这个方法实在是艰苦,怕小姐千金之躯,难以承受。”
  “怎么个艰苦法?”
  “说来倒也不难,南山的北边方向有一条崎岖小路,真心想拜见神明的人从这条路上山,每三步一跪,至九步一拜,登至山顶。摩迦感其虔诚之心,便会现身为其达成心愿。”
  “这有何难?”
  “小姐殊不知,山北一边乃是缓坡,是上山道路之中最长最远的一条。道路不平,山中栖息着野兽,可谓是凶险万分,不知多少为见真神之人在半路成了野兽的餐饭,丢了性命,化作白骨一堆。”
  苏小姐低下头,思量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似的对胡说:“既然人总有一死,我宁愿为了自己这个心愿而死,也不想在这世上虚度年华,最后苍凉而终。”
  胡不解地问道:“小姐为何认定自己最后会苍凉而终呢?”降生在苏府,已经注定了此后荣华富贵的一生,他实在很难理解为何苏小姐会是这样悲观的态度。
  苏小姐说:“公子住在我家的后面,这些日子往来提亲的媒人使者想必也是见了不少。这些人没有一个人见过我,他们光是听说苏家的大小姐如何美貌便提着重金前来提亲。不论最终父亲大人将我许配给谁,这场婚事也不过是一个用金钱买美貌的交易。现在将我娶回了家倒还是可以看,若我以后老了呢?待我衰老,我那相公岂不是要觉得自己白白送出金银珠宝,换一个人老珠黄?到时候还会有人看重我?怎还会有现在这般热闹?难保我不会在一个寂寞的庭院里,独自寂寞地死去吧?”
  说着实在是悲凉,胡不免要同情这样的富贵小姐,年华终究是要逝去的啊,到时候她还能剩下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正因如此,恐惧才会存在啊。
  “既然小姐执意要完成这个心愿,小生愿意奉陪。只是从此去江西南山需要三日路程,况且小姐家家规甚严,恐怕难以成行呀!”
  见胡答应了,苏小姐的眼珠一转,说:“公子不必担心,明日又是我家去寺庙祭拜的日子,我跟父亲说身体不甚舒服,在家休息,待他带着家丁离开之后我就可以去找公子了。”
  “这……”胡有些迟疑,“可行?”
  “可行可行!”苏小姐连连点头,“我离开之前会给父亲大人留一封书信,请他不要担心,我几日之后便会回来。等到回来之后再跟他解释这一趟行程,到那时啊……到那时……”苏小姐瞟了一眼胡,含羞低头,不往下说了,“总之,到那时就好说了。”
  胡未得要领,只好暂时点头应了:“那好吧。”
  戏台上的精彩表演似就是那么一下子,还未尽兴就已经结束了,但苏小姐为明日的计划已是激动万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回到苏家后院,院子里寂静无声,想必是苏小姐偷出大宅的事迹还未暴露。胡从家中拿出椅子,让苏小姐踩在上面翻过墙去。他仰头对苏小姐说:“苏小姐一定也是天底下最会翻墙的大小姐了。”他笑,月光照亮了他的脸庞,仿佛白玉雕刻的五官展现在苏小姐面前,夜色也沾了光,变得剔透起来。
  苏小姐双手扶着院墙,低头看他一眼:“那公子明天可要在这里等我。”
  胡点头:“明日小生一定备好车马,待小姐出来之后我们即刻起程。”
  “一言为定。”
  胡看着苏小姐纵身越过院墙,又站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寒冷,想收了椅子回房准备睡下,又一想,将椅子留在了原地,独自回房内。
  清晨醒来,胡出门去集市上借了一辆马车,回来时正见苏大老爷的队伍浩浩荡荡走过他家门前。果然如苏小姐所说的一般,队伍中只有一顶轿子。
  不一会儿苏小姐从墙后探出头来,踩着胡昨日留下的椅子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胡的身边:“公子果然信守诺言。”
  胡牵着马,笑道:“既然答应了小姐,小生怎敢食言,我们路上再说吧。”
  “好,”苏小姐一边上车一边说,“我昨夜回到家里还想着,要是今天出来见不到公子可怎么办,或是公子突然说不去了……”
  胡也坐上车,驱动马匹前行,笑着问:“小姐如此不信任小生?”
  苏小姐赶忙解释:“是我实在不敢相信,真的有一天,会有人带我去见神仙,实现我的愿望。不瞒公子,昨夜我回到家中,整晚都不敢合上眼睛,生怕醒来发现是梦一场,一切都烟消云散,公子也不知去处。”
  “怎会,我就住在小姐家的后面啊。”
  “我真怕待我醒来,出门一看,外面的人都说没有公子这个人呢。”
  “为何?”
  “不清楚,说也说不清楚。”苏小姐摇摇头,似是叹息,“我总觉得公子不甚真实呢。”
  “这又是为何?”
  “公子就好像是神仙派来,带我去实现心愿的使者。”
  胡被苏小姐说得哈哈大笑:“小生真是万分荣幸。”
  苏小姐在车中,看着胡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低头不语。
  依照胡的安排,他们晚上刚好行到江边,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舟车劳顿,两人互道晚安后各自入睡,一夜无梦。第二日雨停,他们搭船过江,又是一天的行程。江上风大浪急,苏小姐被摇得昏头晕脑,呕吐不止,下船的时候已经浑身无力,两腿发软,还是胡背着她下船,找了一家客栈暂时住下。
  苏小姐服下郎中开的药后便一觉睡到天明,最终醒在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阳光里。
  阳光晃得她一时看不清眼前,依稀记得胡公子昨晚照料自己到很晚,困极了就伏在茶案上睡去。用手遮挡了光,四下看去,未见到胡的身影。
  她坐起来,将空荡荡的房间看了一遍,确定胡不在这里,心中不免惊慌。她下床推开房门,走到胡的房门前,犹豫再三,抬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开门,胡肯定是不在里面,但她还是站在门前,似乎一定要等到这扇门被打开似的。
  有脚步声走上楼,店小二端着一盆热水,见到苏小姐咧嘴一笑:“姑娘醒了?”
  苏小姐疑惑地看他,听他的语气好像是在等自己醒来似的。
  “胡公子有事出去了,他临走之前吩咐小的照顾姑娘。他走的时候姑娘还在睡,小的也不好打扰,就在下面掐算着时间,估计姑娘这个时候该醒了,这不,就顺道把水给姑娘带上来了。姑娘回房先洗一洗,然后再下楼吃些东西,吃完估计他就能回来了。”
  店小二说着往苏小姐的客房里走,苏小姐跟了上去,问:“他可有说是做什么去了?”
  “没有,”店小二摇头,把水放下,回身跟苏小姐说,“但是小的猜他可能是去上坟吧。他可是城里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不声不响走了这么久,回来肯定得去父母的坟上烧炷香吧。”
  “哦……”苏小姐应了一声,还想继续问,但见店小二已经躬身退下了,便没开口。
  洗漱过后苏小姐下了楼,店小二已经安排好了一张桌子,引着她过去,然后才招呼上菜。早晨客栈里的人不多,不一会儿菜就上全了,苏小姐一个人对着满桌菜肴也提不起兴致,夹了两棵青菜后就放下了筷子。
  一直在旁忙活的店小二见了,问:“姑娘怎么不吃了?要是菜不合胃口您直说,小的让厨房再给您换一桌。”
  “不必了,我还不饿,不想吃东西。”
  “那可不行,胡公子走的时候都交代了。姑娘坐船颠簸一天,昨天晚上来就没吃东西,今天早上再不吃哪里行?”
  苏小姐皱着眉头,闷闷不乐地瞟了一瞟店小二,低声嘟囔:“他倒是都交代好了,偏不交代自己何时回来。”
  店小二听到笑起来,一边擦桌子一边说:“姑娘别着急,他父母葬在南山脚下,出城再回来,怎么也得小半天。”
  听到“南山”两个字苏小姐更加疑惑了:“不是说好一起上山吗,他怎么自己先去了?”她是第一次离家远行,一觉醒来突然没了同行的人,难免感到恐慌,觉得周围都不安全,越发焦虑起来。
  “你们要上南山?”店小二张大了眼睛看着她。
  苏小姐抬头,已经有些不耐烦:“怎么?”
  店小二突然变得鬼鬼祟祟,凑到苏小姐跟前说:“看姑娘的样子不像是本地人,不知道本地的忌讳。那南山邪得很,姑娘要是想翻过山到后面的县城,小的劝姑娘还是绕道走。若没有要紧的事,还是回去好,不是吓姑娘,南山真去不得。”
  苏小姐心说:我还就是有要事一定要去南山呢。她往旁边挪了挪,避开贴过来的店小二,问:“怎么去不得?”
  店小二更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那山上有狐妖。”
  “我听那传说了,两只狐妖,被天神困在山顶,永生永世不能下山。”
  “那可不是传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这些年来不信邪上山之人,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回不来的,回来了也是疯疯癫癫,每天都嚷着说见到了狐妖。胡公子本应是知道这些的啊,怎么还能把姑娘往山上带呢?”店小二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直跺脚。
  可是他夸张焦急的神态却未能打动苏小姐,说得好像是胡故意要陷害她似的,依她看来,还指不定是谁打着什么鬼主意呢。
  她脸上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反问:“真的有人见到狐妖?”
  “小的怎么敢拿这事欺骗姑娘,这城里的人谁不知道南山凶险?姑娘既然听说了狐妖被困住的传说,想必也知道两只狐妖每十年都要蜕皮换骨一次的说法吧?姑娘想想,他们蜕皮换骨,蜕的是什么皮,换的是什么骨?就是人的皮囊和骨头啊!”
  “人?”
  “皮骨都是肉身,痛也痛在肉身之上,所以他们只要在十年期限之前抛弃原本的肉体,将元神转入另一副肉体中,所要承受的痛苦就会大大地减轻。据说每十年狐妖就会在山上施下海市蜃楼一般的法术吸引过路的旅人上山。如此过去千百年,他们依然在山上修炼,若是让他们修成之时得到适合的肉身,恐怕天神的法术也不能再约束他们。”
  “你是说他们将会下山?”
  “那是自然,他们原本是山中猛兽,修炼成妖不就是要到人世间享乐?”
  苏小姐嗤笑一声:“那你怎知道他们还在山上?万一他们早已经下山,就在这城里,或者,就在你眼前呢?”说着她抬起眼,眸中故意含了抹媚笑,一笑倾城,风情万种,似有顽皮的挑衅,也似有魅惑的引诱。
  店小二先是愣住了,而后吓得退了两步,一时琢磨不透苏小姐是有意戏弄还是玩笑之言:“小的是为姑娘好,姑娘若不信,上山遇见妖精可别怪小的没有提醒。”说罢,他草草擦了下桌子,转身快步走开了,因为走得太快,腿还撞到了椅子。
  眼见店小二一瘸一拐回到后厨,苏小姐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中午时分胡才从外面回来,见他进门店小二先围过去:“公子,听说你要上南山?”他急急地问,对这件事还是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胡十分诧异,反问:“你听谁说的?”
  “昨日跟你一起住店的姑娘啊,公子你是本地人,知道山上那些事情,可不能害了她啊。”
  胡看着店小二,微微苦笑说道:“你放心吧,南山山路崎岖,地势险峻,山上又丛林密布,危机四伏,想必她见到了就会知难而退了。现在即便是在下,也无法劝阻她,不妨让山来告诉她吧。”
  店小二犹豫:“可是她为何一定要去南山?”
  “呵,因为人心总有痴妄。”胡回答之后不理发愣的店小二,自顾绕开上楼。
  苏小姐在房中等候已久,胡先向她道了歉,而后解释自己先去南山下祭拜父母的原因。他的父母葬在南山东面,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南山北面,要走两条路,而且距离甚远,他想苏小姐舟车劳顿,与其再陪他在山中绕路,不如留在客栈好好休息。
  “想要上山见到摩迦,还有好多苦头在等着小姐呢。”胡说笑似的,露出一个笑容。
  苏小姐想到什么,问:“公子以前住在江西的时候,可听说过有人见到狐妖?”
  胡笑了,说:“自然听过,虽然还有很多传说,但当地人偏偏对狐妖十分热衷。每年都会有四五个人声称见到狐妖,有的说狐妖吃人,说得绘声绘色,有的说沾了仙气,借此招摇撞骗。”
  “有这种事?”苏小姐甚是惊奇,这些人,连妖精也能拿来做文章骗人,实在了得,“那公子是不信的了?”
  “不信,也信。世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全凭一颗世俗之心分辨而已。小生信,不见得山上就真有狐妖;小生不信,不见得山上就没有狐妖。”
  “那公子凭什么说按照公子的方法就能见到神明呢?”
  胡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苏小姐疑惑地盯着他,等了一会儿,又说:“仙与妖本是缥缈虚幻的形态,人所见之,何以区分哪个是妖,哪个是仙?也许他们见到的狐妖就是摩迦之神,也许公子口中的神明就是狐狸修炼成的妖精吧?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见到了妖精,也不知道公子所说的能见到神明的方法从何而来。我不是不信任公子,只是心中的疑惑无法解除,望公子不要见怪。”
  胡仍是笑着,摇头说:“小姐多心了,小生只是不想将见过神明的话挂在嘴边,仿佛与那伙骗子为伍了一般。”
  “公子亲眼见过?”
  “是啊,亲眼见过。”胡点头,当日的情景又浮现眼前,“说来话长,当时小生在山下安葬了父母,在他们的墓前一直跪到天黑。小生没有兄弟,两位老人双双仙逝,便觉得世间好像空荡荡的,连一分挂念都没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生抬起头,看到半山腰的地方有一团白光,不知道是什么,也没觉得害怕,莫名地朝着那团光走过去了。”
  苏小姐听得入迷,追问:“那就是摩迦了吗?”
  胡又点头:“小生走到近前才看清那光正是一位穿着白衣之人身上发出的,但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到他问小生为何在山下久跪,小生说是跪在父母的坟前,他说那又是要做什么呢?难道跪着死去的人就可以复生吗?小生说不能。之后他笑起来,他说小生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他可以实现小生的一个心愿。小生说尚没有心愿,他又笑,便告诉了小生再去寻找他的方法,说如果以后有了心愿,便可以用这方法去找他。”
  “公子当时怎么不说一个心愿呢,随便说一个也好啊,也许他真的帮公子实现了呢。”
  “也许吧,小生当时的确想说一个的。小生想说:‘如果你真的是神仙,就让在下的父母活过来吧。’”
  “为什么不说?”
  “因为小生想,”胡轻轻叹气,“即便他们再次活过来,终有一天还是会再次死去。小生怎么能用自己的心愿,使他们承受两次死亡的痛苦呢。”
  而后苏小姐不说话了,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午他们动身,乘马车前往南山之北。马车走了半天,终于到了南山脚下。
  天有些阴,云沉沉地擦着山巅懒慢地移动,小道如蛇一般盘旋卧于山体之上。从下向上望去,大山面色阴沉,威严之势不言而喻。忽有一声不知是何动物的长鸣,惊动一片飞鸟从树林里钻出来,黑压压地往天边飞去。
  苏小姐仰头望着,静默许久,问:“这便是南山了?”
  胡点头:“是的。”
  “从这里上山便能见到摩迦之神?”
  胡依然点头,却不语。
  苏小姐从车上跳下来,又是仰望良久:“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显然这山的险峻与荒凉,远超出她的想象。
  沉默一阵,胡说:“小姐若是不想实现那个愿望了,我们现在就乘车回去吧。”
  “不,当然要。”苏小姐断然回答道,“既然已经来这里了,哪有退缩的道理。”虽然是这样说着,她还是犹豫了一会儿,问胡:“公子不与我一起上去吗?”
  胡摇头:“旁人不好在场,神明怪责下来,恐怕连小姐也不愿见了。”
  “这样……那好吧。”苏小姐又是踟蹰了一下,抬头对胡说,“我最后有一个请求不知公子能否答应?”
  “怎个请求?”胡有些疑惑。
  “从此刻起,请公子背过身去,不要回头看,在我下山回来之前都不要转过身。如果我天黑还没有下来,公子就这样驾车回去吧。待到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若是还不见我的踪影,公子也不要回去,就乘着马车去别的地方。”
  “为何?”
  “我虽给父亲大人留了书信,但是发现我不在了,他一定会派家丁出来寻找。要是他知道我葬身于此,难免要迁怒公子,所以如果我真的再也下不来,公子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再也不要回到江东了。”
  胡摇头:“若小姐真有个三长两短,小生也推脱不了责任。小生依小姐之言,现在背过身去等待小姐下山,晚上也不会离去。小生会在这里等三天,如果到时小姐还没有下山,小生自会去苏府向苏大老爷请罪。”
  苏小姐不忍:“公子……”
  “小生主意已定,小姐莫要再劝,还是抓紧时间上山吧,可不要让小生在这里久等。”
  见到胡态度坚决,苏小姐反而松了口气。她盯着胡的面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待胡转身之后,她亦转身,面向威严的大山,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
  山上的道路却是如胡所说,十分崎岖,泥土也就罢了,地面上还尽是棱角分明的小石子,即便苏小姐尽量每行三步寻找平坦的地面跪下叩拜,不出百步也是锦衣染血,膝痛难忍。再加上天气阴冷,风吹得她全身冰凉,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似的。
  不知走了多远,苏小姐想回头望一望胡是否还在山下等待着,又恐被神明窥见,责怪其心意不诚,只好捺住性子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周围怪石嶙峋,树木光秃,此时日头已经落山,天昏地暗。苏小姐倚坐在岩石上,看自己磨破皮的手掌,满是泥土的衣衫,污渍之上还有猩红血迹,触目惊心。头发散乱了,想必妆容也是花得不能看了。她的身体又累又疼,就这样停歇下来。
  离她不远处的道边有一座巨岩,不知何时一白衣男子手持纸扇站在其上,面容清俊,翩然若仙。他看到苏小姐坐在地上容颜凄惨,走到她的面前问:“姑娘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苏小姐答他:“我是来见那名为摩迦的神明的。”
  男子说:“摩迦之灵殿位于南山之巅,从这条道上山尚有百余里,路途遥远,何况姑娘这样三跪九拜,想要去山顶简直是登天般,遥不可及。如今姑娘已磨伤了手脚,弄脏了衣衫,夜间有野兽出没,姑娘还是知难而返方才明智。”
  苏小姐思量再三,摇头婉拒:“谢公子好意,但是摩迦我是一定要见的。正如公子所说,我已经磨伤了手脚,弄脏了衣衫,即便是为了自己所经受的艰苦磨难,我也一定要登上山顶。”
  对方又说:“姑娘自山下而来,一定听到狐妖的传说。姑娘怎知道这山上所住的一定是摩迦,而不是狐妖?”
  “虽然众说纷纭,但我心只信一人。”苏小姐坚定道。
  “姑娘一定要见到摩迦才肯罢休?”
  “是。”
  “何以如此坚决?”
  “为了完成自己心中的愿望。”
  “又是何愿?”
  苏小姐抬头看着男子,郑重其事地说:“不求长生,只愿不老。”
  似是有些惊讶,男子微微一愣,而后摇头,略带嘲笑:“姑娘的心愿实在是狂妄,殊不知春去秋来,昼夜更替,世间万物随时之流逝生老病死,以轮回之道享人间喜乐悲苦。此乃不可逆转之理,姑娘又何苦苦自身而违天理?”
  “公子说的道理我自然懂得。”苏小姐说,“而这世间有仙、佛、人、鬼、怪,何以仙佛鬼怪皆可长生不死,千般变化,人却须经历老死之劫难?我不求如神佛一般永生于世,也不求像精怪一样作乱人间,我只要一张不老容颜,到自己将死之时也能如此刻一般风华正茂,难道算是过分?若修行之苦可达成这个心愿,我甘愿虔心行拜。”
  男子稍退一步,上下打量她一番,浅笑道:“姑娘想要不老之身,又打算用什么作为交换?”苏小姐迟疑,不知如何作答,又听男子说道:“佛家有云既得必有失,我现在有方法可达成姑娘的心愿,姑娘又以何回报?”
  苏小姐抬头直视明月,悠悠问道:“那么公子,您想要的又是什么?”
  夜深,月明星稀,胡坐在马车上,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见苏小姐走下来,衣冠整齐,鬓插金钗,金钗上面的小珠子摇摇摆摆,发出轻轻的碰撞声。苏小姐面带笑容,缓步移到他的面前。
  “你可真是要我好等!”胡埋怨一声,后不禁笑问,“这副身体如何?”
  苏小姐笑而不答,径直走上马车。
  胡公子微微错愕。
  却听苏小姐的声音从马车上飘来:“胡公子,你现在可想好,要许什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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