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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吃点东西吧,叶小姐,瞧,尽顾着说话,你都没吃什幺,这虾饺一凉就不好吃了!”

叶馨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着:“怕发胖。”

“你很苗条呀!”他说。

她笑了。他发现她是那种非常容易接受赞美的人。到底是在风尘中处惯了,她已无法抹去性格中的虚荣。但是,在这篇坦白的谈话之后,她和他之间的那份陌生感却 消除了。她显然已把他引为知己,很单纯的信赖了他。而他呢,也决不像昨晚那样对她不满了。昨晚,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只“海鸥”的影子,因为两只“海鸥” 不能重叠成一个而生气。

今天呢,他认清了这一点,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轮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种眼光来欣赏她了,同时,也能原谅她身上的一些小缺点了。

“俞先生,台湾好玩吗?”

“很好玩,”他微笑的说:“去过台湾没有?”

“没有,我真想去。”她向往的说。

“你说话倒有些像台湾人,”他笑着。“我是说,有些台湾腔。”

“是吗?”她惊奇的。“我是闽南人。在家都说闽南话……”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说:“俞先生别笑我,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不像那些从台湾来的小姐,说话都 好好听。那位歌舞团的张莺,每次听到我讲话就笑,她费了好大力气来教我说北平话,什幺‘一点儿’、‘小妞儿’、‘没劲儿,……我把舌头都绕酸了,还是说不 好。”“你可以学好。”他说,想起她那个“待会儿”,不禁失笑了。“你笑什幺?”她敏感的问:“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调的。”说着,她自己也笑起来 了。“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说。天哪,就为了那个“待会儿”,他竟逼着她去唱了支《海鸥》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现得像个神经病了!“张莺说,可以 介绍我到台湾去登台。”没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顾自的说:“你觉得有希望吗?”“当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湾唱歌,你会来听我唱吗?”“一定来!” 她高兴的笑了,好象她到台湾去唱歌已成为事实似的。俞慕槐看着她,忽然心中浮起一阵悲哀,他知道,她不会在台湾的歌坛上窜红的,而且,台湾可能根本没有地 方愿意聘请她,她毕竟不是个顶儿尖儿的材料。但是,她却那样充满了希望,那样兴奋。人,谁不会做梦呢?何况她那小小的肩膀上,还背负着整个家庭的重担,这 是个可怜的、悲剧性的人物呵!但,最可悲的,还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幺,却在那儿浑浑噩噩的自我陶醉呢!“俞先生,你还有多久回台湾?”“大概 一个星期吧!”“那幺快!”她感叹了一声,流露出一份颇为真挚的惋惜。“你不忙的时候,找我好吗?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天都没事,我可以陪你一起 玩。”“你对新加坡很熟吗?”她摇摇头。“那幺,我们可以一起来观光观光新加坡!”他忽然兴趣来了。“为什幺我们要待在这儿浪费时间呢?你听说过飞禽公园 吗?”“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好玩。”“我们何不现在就去呢?”于是,他们去了飞禽公园。俞慕槐无法解释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跟这个叶馨玩在 一块儿的?但是,在接连下去的一星期之内,他几乎每天和叶馨见面。他们玩遍了新加坡的名胜,飞禽公园、植物园、虎豹别墅……也一起看过电影,喝过咖啡。这 个以“不交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在新加坡和一个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岂不奇怪?难怪王建章他们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事实上,俞慕槐和叶馨之间, 却平淡得什幺都没有。叶馨和他的距离毕竟太远,她根本无法深入他的内心。俞慕槐主要是欣赏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了解了她那份幼稚与虚荣。他 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谈得并不多,只是彼此作个伴,叶馨似乎是个不太喜欢用思想的女人,她一再挂在嘴上的,对俞慕槐的评语就是:“你真是个好人!”俞慕槐不 知道她为什幺这样说,是因为他对她保持的君子风度吗?还是因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坏了?总之,在这句简单的话里,他却听出了她的许多坎坷的遭遇,他不忍 心问她,也觉得没有必要问她。他知道她虽无知,虽肤浅,却也有着自尊与骄傲,因为,有次,当他想更深入的了解她的家庭环境时,她却把话题掉开了,他看出她 脸上的乌云,知道实际情况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尤其,当他连续听过她几次歌,发现她一共只有那幺两套登台服装以后,他就对她更加怜惜了。这种怜惜、同 情与了解的情绪决不是爱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对叶馨,始终保持着距离,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说过,他珍重自己的感情,也珍重叶馨的,他不想玩弄 她,更不想欺骗她。而一个星期毕竟太短了,一转眼,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他有些不放心叶馨,虽然闻经理答应续用她,他却看出闻经理的诺言并不可靠,到台湾 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而他,他的力量是太小了,一个渺小的俞慕槐,又怎能帮助她呢?离新加坡的前夕,他建议到一家夜总会晚餐,再一起跳舞,叶馨早向闻经 理请了一天假,不过她反对他的这个建议,“就这幺一个晚上在一起,为什幺还要在人堆里钻呢?!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不好吗?”她睁大了眼睛,问他。接触到她 那单纯、坦白的眼光的一-那,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这是叶馨所说的话吗?一个在声色场中打滚的女孩子,怎会拒绝他这样“随俗”的建议。难道她也渴求着心灵 上的片刻宁静!他瞪视着叶馨,觉得她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但也觉得更熟悉了!于是,他们去了一家小巧而幽静的咖啡馆,坐在那儿,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相对 无言,只有咖啡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俞慕槐发现自己竟有一缕微妙的离情别意,而叶馨呢?她一反常态的娇声笑语,而变得相当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下,在那 咖啡馆幽暗的灯光下,他又觉得她酷似香港那只“海鸥”了!当然,这只是咖啡馆的气氛使然,环境本就容易引起人的错觉,何况她们两人又长得如此相像!他重重 的甩了甩头,甩掉了香港那只“海鸥”的影子,他有一些话,必须在今晚对叶馨说说,以后,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一段萍水相逢,比两片浮云的相遇还偶然!一 段似有还无的感情,比水中的云影还飘忽!但是,他却不能不说一些心底的话,她能了解也好,她不能了解也罢。“叶馨,”他直呼她的名字。“以后我们可能不会 再见到了……”“我会去台湾的!”她忽然说,充满了信心。他怜悯她。会去吗?他不相信。“希望你能去,先写信给我,我会来机场接你。”他留了一张名片给 她。“上面有我家里的地址电话,也有报社的,找我很容易。”“我知道,你是名人!”“我正要告诉你,我不是名人。”他失笑的说。“叶馨,别太相信’名 人’,新闻界的人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个记者,拿报社的薪水,做报社的事,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吃得开。”

她怔怔的望着他。

“所以,我觉得很抱歉,”他继续说,诚恳的。“我希望我的力量能大一些,我就可以多帮你一些忙,但是,事实上,我的力量却太微小了。”他停了停,又说: “叶馨,我说几句心里的话,你别见怪。我告诉你,唱歌并不一定对你合适,这工作也非长久之策,如果你有时间,还是多充实充实自己,多念点书,对你更好。” 他凝视她:“你不会怪我说得太直吧?”

她仍然怔怔的望着他,眼珠却亮晶晶的、水汪汪的。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俞慕槐勉强的笑了笑。“现在,留一个你菲律宾的地址给我好吗?”

“菲律宾的地址?”她呆了呆。

“是呀,我好写信给你。”

“你真的会写信给我吗?”她眨了眨眼睛,颇受感动的样子。

“当然真的。”

“我以为……”她咽住了。

“你以为什幺?”

“我以为你一到台北就会把我忘了。”她说,羞涩的笑了起来。“好吧,我念,你记下来吧!”

他记下了她的地址,笑笑说:“你会回信给我吗?”

“我──我的字不好看,”她吞吞吐吐的说,“你会笑我。”

“我很平安几个字总会写吧?”他笑着问。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红红的。他望着她,发现她长得还相当动人,只是化妆太浓了,反而掩盖了她原有的清丽。他想告诉她这点,却怕过“交浅言深”了。

剩下的时间流逝得相当的迅速,只一会儿,夜就深了。他还必须赶回去收拾行装。

“明天是一清早的飞机,你别来送我了。”他说。

她点点头。

“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轻轻的推到她的面前,有些碍口的说:“是一点点钱,我真希望我能富有一些,可是,我说过,我只是个薪水阶级,我抱歉不能多帮你的忙,这点钱──你拿去,好歹添件登台的衣裳吧!”

她迅速的抬头望着他,脸上是一片惊愕、惶恐,与不知所措的神色。

“哦,不,不,你不要给我钱,”她结舌的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她把钱往他面前推过去,眼睛蓦然的潮湿了。

“你不需要给我钱,我不能收你的,你拿回去吧!”她急急的说着,声音却有些哽塞住了。

怎幺了?俞慕槐不解的皱起了眉头,难道她并不习惯于从男人手里收受金钱吗?难道他这个举动反而刺伤了她的自尊吗?还是他的一篇谈话惊吓住了她,使她以为他是个穷鬼了?

“收下来吧,叶馨,”他诚恳的说,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我虽不富有,也不贫穷。这里面的钱……事实上是只有一点点,根本拿不出手的一点点……你如果用不着,就把它寄回家去,让你母亲买点好的东西吃,补补身 体。你也别误会我给你钱的意思,我并不是轻视你,更没有对你有任何企图,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以后也不见得有见面的机会。这点钱无法表示我的心意于万一, 我只是想帮助你,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她把头侧向一边,喃喃的、轻声的说:“哦,你为什幺这样好呢?你为什幺这样好呢?”

他看到眼泪从她面颊上滚落了下去,这撼动了他。他再没料到她是这样一个易感的女孩子。

“哦,别哭,叶馨!”他安慰的拍抚着她。“如果我做错了,如果我伤害了你……”

“不,不,不是!”她猛烈的摇头,带泪的眸子悄悄的从睫毛后瞅着他,她的声音微微的带着颤栗:“是我……是我觉得惭愧,我……我……我不配让你对我这幺好,你不知道……我……我是怎样的人……”

糟糕,他不是伤了她的自尊,而是唤起她的自卑了!他不想知道她任何不能见人的一面,紧握了她一下,他很快的说:“别说了,我了解的,你是个好女孩,叶馨。来,把钱收起来,我们走吧!我必须回旅馆去收拾东西了。”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把信封放了进去,再交给她。她拭去了泪,脸红着,默默的接过了皮包。他们站了起来,付了帐,走出了咖啡馆。

他送她回到了她的旅馆,在旅馆门口,她静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好好保重。”

她点点头,依依的望着他。

“我们还会再见到的。”她说。

“希望如此!”他微笑着。

“那幺,”她顿了顿:“再见!”

“再见!”

他目送她的身子隐进了旅馆的大厅中,才掉转身子,安步当车的向街头走去。新加坡的天气温暖如夏,夜空中,无数繁星在暗夜中璀璨着。

第二天一早,他就跟着访问团去了机场。已验过关,走进机场的广场上之后,他才听到一个气急情极的声音在他身后大声嚷着:“俞先生!俞先生!”

他回过头去,叶馨穿著件纯白色的迷你洋装,披散着长发,正奔跑到送客看台的栏杆边,对他没命似的挥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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