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作家 > 琼瑶 > 海鸥飞处

第三章(3)

可是,以后会怎幺样呢?她不知道。父亲常说:“羽裳,你不能一辈子这样玩世不恭,总有一天,你会吃大亏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吃亏,她也没吃过亏。她觉得,活着就得活得多采多姿,她厌倦单调乏味的生活,厌倦极了。

“单调会使我发疯。”她说。

是的,单调使她发疯,而生活中还有比这个早晨更单调的吗?整个早晨就在床上躺掉了!她惊觉的坐在那儿,双手抱着膝,两眼死死的盯着那架电话机,心里犹豫不决,是不是要把电话机砸掉。

就在这时,电话机蓦然的响了起来,声音那样清脆响亮,吓了她一大跳。她扑过去,在接电话之前,先看了看手表-天!

十一点十分!她要好好的骂他一顿,把他从头骂到脚,从脚骂到头,这个没时间观念的混球!

握着电话筒,她没好气的喊:“喂?”

“喂,”对方的声音亲切而温柔。“羽裳吗?我是世澈。”

她的心脏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头脑里空洞洞的,一股说不出的懊恼打她胸腔里升起,迅速的升到四肢八脉里去。她忽然想哭想叫想摔碎这架电话机!但她什幺都没有做,只是呆呆的握着电话筒。

“喂喂,是你吗?羽裳?”对方不安的问。

“是我。”她机械化的回答,好乏力,好空虚。

“我打电话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出去玩玩?天气很好,我知道你今天又没课。好吗?最近,有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在忙些什幺?”欧世澈一连串的说着,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的说着,他是全世界最有耐性的人。

“到什幺地方去?”杨羽裳不经心的问,她知道,俞慕槐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即使他再打来,她也不能跟他出去了。他以为她是什幺?他的听佣吗?永远坐在家里等他电话的吗?是的,她要出去,她要和欧世澈去玩,去疯,去闹,去跳舞……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随便你,”欧世澈说:“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整天都奉陪。”

“不上班了?”她问。

“我请假。”

他说得多轻松!本来嘛,他的老板少不了他,英文好,仪表好,谈吐好,这种外交人才是百里挑一的!难怪对他那样客气了!什幺贸易行可以缺少翻译和交际人才呢!

“好吧!”她下决心的说:“过三十分钟来接我,请我吃午饭,然后去打保龄球,再吃晚饭,再跳舞,怎样?我把一整天都交给你!”

“好呀!”欧世澈喜出望外:“三十分钟准到!”

“慢着!”她忽然心血来潮。“就我们两个人没意思,你叫你弟弟世浩一起去吧!”

“世浩?”欧世澈愣了愣。“他没女伴呀!”

“我负责帮他约一个,包他满意的!”

“谁?我见过的吗?”

“你见过的,俞慕枫,记得吗?”

“俞慕枫?”欧世澈呆了呆。“哦,我记得了,你那个同学,圆圆脸大大眼睛的,好极了,她和世浩简直是一对。”

“好,你们准时来吧!”

挂断了电话,她立即拨了俞家的号码,她高兴有这个机会可以打电话到俞家去,也让那个该死的,该下地狱的,该进棺材的俞慕槐知道,她,杨羽裳,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约会,才不会在家里死等他的电话呢!

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俞家的女佣阿香。杨羽裳故意不提俞慕槐,而直接问:“小姐在家吗?”

“请等一等!”

还好,她在!如果她不在,她预备怎幺办呢?她就没想这问题了。

俞慕枫来接电话了,杨羽裳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用半命令似的口吻说:“我们有个小聚会,要你一起参加,你在家里等着,别吃午饭,我们马上来接你!”

“那怎幺行?我下午有课呀!”俞慕枫叫。

“别去了!你又不是第一次逃课!等着我们哦!”说完,她不等答复就挂断了电话。翻身下床,她走到衣橱边去找衣裳,选了件鹅黄色的洋装,她换上了。拦腰系了 条黑色有金扣的宽皮带,穿了双黑靴子。盥洗之后,她再淡淡的施了点脂粉,揽镜自照,她知道自己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知道自己虽非绝世佳人,却也有动人心处。 她希望俞慕槐在家,希望俞慕槐能看到她的装束!

欧世澈和欧世浩准时来了。这兄弟两人都是漂亮、潇洒,而吸引女孩子注意的人物。欧世澈毕业于台大外文系,已受过军训,现在在一家贸易行做事。欧世浩还在读 大学,台大电机系四年级的高材生。这兄弟两人个性上却颇有不同,前者温文尔雅,细微深沉,后者却对什幺都满不在乎,大而化之。

杨羽裳和欧世澈的认识是有点传奇性的,事实上,她交朋友十个有九个都具有传奇性,她就最欣赏那种“传奇”。

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到和平东路的姨妈家去玩。夜里十点钟左右,她从姨妈家回去,因为月色很好,她不愿叫车,就一个人从巷口走出来。她一面走路,一面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她承认,当时她是相当心不在焉的。

她刚刚走到巷口,迎面就来了辆摩托车,速度又快又急,她吓了一大跳,慌忙闪避。那骑摩托车的人也吓了一大跳,赶紧扭转龙头。车子飞快的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虽然没有撞上她,却已惊得她一身冷汗。当时,为了要惩罚那个摩托车骑士,也为了要吓唬他一下,更为了一种她自己都不了解的顽皮心理,她立即尖叫了一声,往 地上一躺。那骑士果然吃惊不小,他迅速的停下车子,苍白着脸跑了过来,蹲下身子,他扶着她,额上冒着冷汗,一叠连声的说:“小姐,小姐,你怎样了?我撞到 你哪儿了?”

她躺在那儿只管呻吟,动也不动。周围已有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聚了过来。那年轻人的脸色更苍白了,他急促而紧张的说:“你别动,小姐,我马上叫出租车送你去医院!”

她偷眼看他,那份焦急样,那份紧张样,以及那份由衷的负疚和自责的样子,使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围过来的人已越来越多,她并不想把警察引来,弄得他进 派出所。于是,她一挺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的说:“你根本没撞到我,我只是要吓唬你一下,谁教你骑车那样不小心?”

周围有些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那骑士一定会气坏了。可是,她接触到了一对好关怀的眸子,听到了一个好诚恳的声音:“你确定我没有撞到你吗?小姐?你最好检查一下,有没有破皮或伤口?”

这男孩倒挺不错呢!她忍不住仔细看了他一眼,方方正正的脸孔,清清秀秀的五官,和一对深湛黝黑的眸子,很漂亮的一张脸孔呢!

“我真的没什幺。”她正色说,不愿再开玩笑了。

“不管怎样,我送你回家好吗?”他诚挚的望着她,仍然充满了抱歉和不安。“我怕你多少会有点损伤。”

“也好。”她说,挑了挑眉毛。“我住在仁爱路三段,认得吗?”

“不怕坐摩托车吧?”

“为什幺要怕呢?”

于是,她坐上了他车子的后座,他一直送她回到了家里,到家后,他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坚持要知道她是不是完全没受伤。他在那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儿,礼貌的接受 杨家夫妇的款待和询问,礼貌的一再道歉,一再自责。他立即赢得了杨承斌──杨羽裳的父亲──的欣赏,和杨太太的喜爱。他──就是欧世澈。

现在,经过两年的时间,杨羽裳和欧世澈已那样熟悉,他们经常在一块儿玩,经常约会,奇怪的是,他们却始终停留在一个“好朋友”的阶段,而没有迈进另一个领域里。杨太太也曾希望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能系住女儿那颗飘浮的心灵。

可是,杨羽裳总是那样满不在乎的扬扬眉说:“欧世澈吗?他确实不坏,一个顶儿尖儿的男孩子。就是──有点没味儿。”

什幺叫“味儿”?杨太太可弄不清楚,事实上,她对这个宝贝女儿是根本弄不清楚的,从她八、九岁起,这孩子就让她无法了解了。

现在,欧家兄弟站在客厅里,两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帅。

欧世澈清秀,欧世浩豪放。杨羽裳知道,喜欢他们兄弟俩的女孩子多着呢,但他们偏偏都最听杨羽裳的,或者,就由于杨羽裳对他们满不在乎。人,总是追求那最难得到的东西!

“好了,咱们走吧,去接俞慕枫去!”杨羽裳把一个长带子的皮包往背上一背,好洒脱好俏皮的样子,欧世澈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

“妈!”杨羽裳扬着声音对屋里叫:“我出去了,不在家吃午饭,也不在家吃晚饭,如果有我的电话,就说不知道我什幺时候才回来!”

杨太太从里屋里追了出来,明知道叮咛也是白叮咛,她却依然忍不住的叮咛了两句:“早些回来呵,骑车要小心!”

“知道了!”杨羽裳对她挥了挥手,短裙子在风中飘飞,好帅!好动人!

两辆摩托车风驰电掣的驶走了,杨羽裳坐在欧世澈的后座,她那鹅黄色的裙子一直在风中飞舞着。杨太太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她不知道这时代的男 孩子为什幺都喜欢骑摩托车,台北市已快被摩托车塞满了。摇摇头,她关上大门,走进了屋里。她知道,不到三更半夜,羽裳是不会回家的了。羽裳!她叹口气,天 知道,这个女儿让她多操心呀!

不到十分钟,杨羽裳他们就停在俞家的大门口了。来应门的就是俞慕枫本人,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妆扮好了,正在等着他们。一开门,看到门外的欧家兄弟,她就呆了呆,她以为有七、八个人呢,可是,眼前却只有欧家兄弟和杨羽裳!

她愣愣的说:“没有别人了吗?”

“还需要多少人呢!”杨羽裳大声的说。“快来吧!你跟欧世浩坐一辆车,我跟欧世澈!”伸长脖子,她下意识的看看俞家的院落和静悄悄的客厅,她看不到俞慕槐的影子。

俞慕枫看看欧世浩,有些犹豫,她根本不认识他。欧世浩立即微微一笑,爽朗而大方的说:“我是欧世浩,希望请得动你,希望你不觉得我既失礼又冒昧,还希望你信任我的驾驶技-!”

俞慕枫噗嗤一声笑了。

“我从不怕坐摩托车,”她也大方的说,颊上的酒涡深深的露了出来。“我哥哥有辆一百CC的山叶,我就常常坐他的车。”

“你哥哥呢?”杨羽裳不经心似的问。

“一早就出去了。”

杨羽裳咬了咬嘴唇,咬得又重又疼。狠狠的甩了一下头,她大声的叫:“我们还不走,尽站在这门口干嘛?”

俞慕枫坐上了车子,立即,马达发动了,一行人向街道上快速的冲了出去。

于是,这是尽情享乐的一天,这是尽兴疯狂的一天,他们吃饭、打保龄、飞车、跳舞、吃消夜、高谈阔论……一直到深夜,杨羽裳才回到家里。

她喝过一些啤酒,有点儿薄醉。虽然带着钥匙,她却发疯般的按着门铃。秀枝披着衣服,匆匆忙忙的跑来开门。杨羽裳微带跄踉的冲进门内,走过花园,再冲进客厅,脚在小几上一绊,她差点摔了一交。站稳了,她回过头来,看到秀枝睡眼朦胧的在打哈欠。

“秀枝,今天有我的电话吗?”

“有呀。”

她的心猛的一跳。

“留了名字吗?是谁?”

“一个是周志凯,一个是上次来过家里的那个──那个──”“那个什幺?”她急躁的问。

“那个王怀祖!”

“还有呢?”

“没有了。”

“就是这两个吗?”她睁大了眼睛。

“就是这两个。”

“我房里的电话都是你接的吗?”

“是呀,小姐,都是我接的。”

她不说话了,低着头,她慢吞吞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皮包扔在床上,她也顺势在床上坐了下来,慢慢的脱掉靴子,再脱掉丝袜,她的眼睛始终呆愣愣的望着床头 柜上那架金色的电话机。忽然,她跳了起来,扑过去,她抓住那架电话机,把它狠命的掼了出去,哗啦啦的一阵巨响,电话砸在一个花瓶上,再砸在桌子上,再翻倒 到地毯上。她赶过去,用脚踢着踹着那架电话机,拚命的踢,拚命的踹。这喧闹的声音把杨承斌夫妇都惊动了,大家赶到她卧房里,杨太太跑过去一把拉住了她,急 急的问:“怎幺了?怎幺了?羽裳?怎幺了?”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