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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在,在,在。”秀枝一叠连声的说。

他把车子停妥。陡然间,他呆了呆,触目所及,他看到另一辆摩托车,一百五十CC的光阳!他以为自己来得很早,谁知道竟有人比他更早!低下头,他看看手表,才八点三十分!

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有些昏乱,更有些迷糊,怔忡的走进客厅,迎面就是那个漂亮的、清秀的、文质彬彬的面孔──欧世澈!

两个男人都呆了呆,两张脸孔都有一-那的惊愕与紧张,接着,那欧世澈立即恢复了自然,而且堆上了满脸的笑,对俞慕槐伸出手去:“啊,真没料到,是慕槐兄, 好久不见了,近来好吗?常听令妹谈到你!你是我们大家心目里的英雄呢!你采访的那些新闻,真棒!也只有你那幺敢说话,不怕得罪人!”他一连串的说着,说得 那幺流利,那幺亲热。一面,他掉转头对屋子里面喊:“羽裳!你还不出来,来了稀客了,知道吗?”

俞慕槐已经打量过整间客厅,并未见到羽裳的身影,这时,被欧世澈这样一打岔,他整个心境都改变了,整个情绪都混乱了。迫不得已,他握了握欧世澈的手,他觉 得自己的手汗湿而冰冷,相反的,欧世澈的手却是干燥而温暖的。他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欧世澈,一件浅蓝色的运动杉,雪白的西装裤,加上那瘦高条的身材,天! 谁说羽裳不会爱上他呢?

这男孩何等英爽挺拔!

“慕槐兄,你起得真早呵!”欧世澈又说了句,再回头对里面喊:“秀枝!秀枝!怎幺不倒杯茶来?”把沙发上的报纸收了收,他以一副主人的姿态,招呼着俞慕槐:“请坐,请坐,坐这边吧,对着冷气,凉快点!这个鬼天气,虽然是早上,就热成这样子!”

俞慕槐身不由己的坐下了,他努力的想找些话来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恨透了自己,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而那鬼天气,确实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不住的拭着额上的汗珠,他奇怪欧世澈会一点都不觉得热,他那白皙的面庞上,一丝汗渍都没有。

“羽裳还没有起床,”欧世澈说,把香烟盒子递到他面前。

“抽烟吗?”

他取出一支烟,看了欧世澈一眼,他连羽裳起床没起床都知道呵!欧世澈打燃了打火机,送到他嘴边来,他深吸了一口烟,再重重的吐了出来。隔着烟雾,他看到欧世澈遍布着笑意的脸。

“羽裳这懒丫头,”欧世澈的声音中充满了亲密的狎呢。

“你坐坐,让我去闹她去!”

俞慕槐瞪大了眼睛,那幺,他已熟稔得足够自由出入于她的卧室了,甚至不管她起床与否!欧世澈站起身来了,还没走,一阵脚步声从里面传来,俞慕槐的心脏猛的加速了跳动,他鼓着勇气回过头去,不是羽裳,却是刚梳洗过的杨太太!

“伯母!”俞慕槐站起身来。

杨太太有一-那的惊愕,接着,她的眼睛亮了亮,顿时堆上了满脸的笑容。

“慕槐!怎幺,你瞧你这幺久都不来!真不够意思,快坐,快坐,我去叫羽裳!”

“我去吧!”欧世澈抢着说,不由分说的跑进里面去了。

杨太太愣了一下,伸出手,她似乎想阻止什幺,但欧世澈已跑得没影子了。回过头来,她对俞慕槐勉强的笑了笑:“近来好吗?”

“还好。”俞慕槐阴郁的说,忽然间觉得兴味索然了。他已经忘了来时的目的,忘了来时的热情,现在,他只想赶快走开,赶快离去,以避免即将来临的尴尬。“我没什幺事,”他解释似的说:“因为跑一件新闻,经过这儿,就进来看看!现在,我必须要去工作了!”他想站起身来。

“不不,别这幺急着走!”杨太太急忙说,又莫名其妙的补了一句:“世澈也是刚来。”

他管世澈是什幺时候来的呢?俞慕槐想着。但是,对于杨太太这多余的解释,却忽然疑惑了起来。你也只是刚起床,怎幺知道欧世澈是刚来的呢?你又何必多这句嘴 呢?是想遮盖什幺吗?是想掩饰什幺吗?或者,这欧世澈已经来了很久了,更或者,他昨晚就来了,听他那亲热的口气“我去闹她去!”那幺,他们之间,大概早已 不简单了!啊,俞慕槐呀俞慕槐:他在心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还想搅进这淌混水里来吗?

他毅然决然的站了起来。

“不,我走了!”他说,还来不及移动步子,就听到屋后一阵嘻笑的声音,是欧世澈和杨羽裳!他浑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听到羽裳那清脆的笑骂声,在不住口的嚷着:“不成,不成,你再呵我痒,我就要大嚷大叫了!”

“谁怕你大嚷大叫呢?”是欧世澈的声音。

俞慕槐看了杨太太一眼,杨太太的脸色是阴晴不定的。他掉转头,预备走出去,但是,杨羽裳奔进客厅里来了!

“嗨!”她怔了怔,怪叫着说:“这是谁呀?”

俞慕槐再转回身子,面对着她。她只穿著件薄纱的晨褛,头发是散乱的,面颊上睡靥犹存。俞慕槐的心沉进了地底,而愤怒的情绪就像烈火般烧灼着他,烧得他全身 全心都剧烈的疼痛了起来。于是,他的眼光带着严厉的批判,紧紧的盯着她,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讽刺,僵硬的说:“你好,杨小姐。十分抱歉,这样一清早跑来打 扰‘你们’!”

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看出他眼光里的轻蔑,杨羽裳的背脊挺直了,眉毛高高的挑了起来。初见到他时的那种心灵的震动迅速的就被愤怒所遮掩了。她的脸色变白了,声音尖锐而高亢:“谁教你来‘打扰’呢?这幺一清早,你跑到我家来干吗?又想约我去‘散步’吗?”

“显然我来的不是时候,”俞慕槐愤愤的说:“但是,小姐,别误会,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你父母的,别以为到你家来的男人都看上了你!”

“啊哈!”杨羽裳怪叫了一声,她那瘦削了的小脸板得铁青。“幸亏你解释得清楚,否则,我真要误会了呢!曾经有人从香港追我追到新加坡,从新加坡追到台北,半夜三更约我‘散步’,原来只是看上了我的父母!”

“你满嘴里胡说八道些什幺?”俞慕槐气得发抖。“我才不知道有人在香港扮小可怜,在新加坡扮歌女,是安心想引诱谁?”

“你以为我想引诱你吗?”杨羽裳大叫,也气得浑身发抖:“别自己往脸上贴金了,天下的男人死绝了我还想不到你呢!你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吧!”

“喂喂喂,怎幺了?”欧世澈插了进来,满脸带着笑,劝解的说:“干嘛这样吵呀?慕槐兄,羽裳是孩子脾气,爱开玩笑,你别见怪吧!”回过头来,他又笑嘻嘻的对杨羽裳说:“羽裳,看在我面子上,别生气了。来来来,去换件衣服,咱们不是要去金山游泳的吗?”

俞慕槐深深的看了欧世澈一眼,这时,欧世澈正拥着杨羽裳的肩,要把她带到后面去,而杨羽裳还在直挺挺的站着,对他恶目相向。俞慕槐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绞痛, 眼前的人物就都模糊了,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因为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起来。转过身子,他勉强的对杨太太点了点头。

“对不起,”他喃喃的说:“我告辞了。”

“慕槐兄,急什幺?”欧世澈说,依旧笑嘻嘻的。“别和羽裳闹别扭吧,你跟她混熟了,就知道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喜欢和人拌拌嘴,其实她一点恶意都没有。这样 吧,我们一起去金山海滨游泳好吗?打电话请你妹妹和我弟弟一起去,大家玩玩,散散心,就把所有的误会都解除了,好不好?”

一起去?让我眼看你的成功吗?让我目睹你们的卿卿我我吗?俞慕槐想着,还来不及说话,杨羽裳就尖叫了起来:“谁要他去?他去我就不去!”

俞慕槐再看了杨羽裳一眼。

“不用担心,”他说:“我还不至于不识趣到这个地步!”对欧世澈点了点头,他大踏步的走了。

骑着车子,飞驰在仁爱路及敦化南路上,他无法分析自己的心情,来时的兴致与热情,换成了一腔狂怒与悲哀,他在路上差点撞车。昏昏沉沉的来到家门口,他一眼 看到慕枫打扮整齐了,正走出家门。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慕枫的衣服,恶狠狠的说:“你下次再敢帮杨羽裳说一句话,我就杀掉你!”

慕枫愣愣的呆住了!

深夜。

杨羽裳穿著睡袍,盘膝坐在床上,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吉他。她轻轻的拨弄着琴弦,反复的奏着同一首曲调,奏完了,再重复,奏完了,再重复,她已经重复的弹奏了 几十遍了。她的眼光幽幽的注视着窗外,那棵大榕树,像个朦胧的影子,耸立在夜色中。今夜无风,连树梢都没有颤动。听不到风声,听不到鸟鸣,夜,寂静而肃 穆,只有她怀中的吉他,叮叮咚咚的敲碎了夜。

敲碎了夜!是的,她敲着,拨着,弹着。她的眼光随着吉他的声响而变得深幽,变得严肃,变得迷茫。把头微向后仰,她加重了手指的力量,琴声陡的加大了。张开 了嘴,她不由自主的跟着琴声唱了起来:“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我情 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歌声停了,吉他也停了,她呆坐了几分钟,眼光定定的望着窗子。然后,她换了个曲调,重新拨弄着吉他,她唱:“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海鸥不断的追寻,海鸥不断的希望,日月迁逝,春来暑往,海鸥仍然在找寻着它的方向!”

歌声再度停了,她抱着吉他,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像个已经入定了的老僧。接着,她忽然-掉了手里的吉他,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头深深的埋进枕头里,她开始悲切的、沉痛的啜泣了起来。

房门迅速的打开了,杨太太闪了进来。关好房门,她径直走到女儿的床前。摇撼着她的肩膀,急急的说:“怎幺了?怎幺了?怎幺了?”

“哦,妈妈,”杨羽裳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的飘了出来。

“我觉得我要死了。”

“胡说!”杨太太温和的轻叱着,扳转了杨羽裳的身子,杨羽裳仰躺了过来,她的头发零乱,她的泪痕狼藉,但,她的眼睛却清亮而有神。那样大大的睁着,那样无助的望着母亲。

“真的,”她轻声说:“我要死了。因为我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了。画画,唱歌,作诗,交朋友,旅行,甚至开玩笑,捉弄人……没有一样事情我感兴趣的,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杨太太凝视着女儿,她一向承认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孩子,不知道她的意愿,不知道她的思想,也不知道她的心理。

可是,现在,面对着这张年轻的、悲哀的、可怜兮兮的面庞,她忽然觉得自己那幺了解她,了解得几乎可以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

“羽裳,”她低声说,在女儿的床沿上坐了下来。“你和欧世澈在一起不开心吗?”

“不是欧世澈,与欧世澈毫无关系!”羽裳有些暴躁的说:“他已经用尽方法来讨我的欢心了。”

“那幺,”杨太太慢吞吞的说:“是为了俞慕槐了?对吗?这就是你的病根了。”

杨羽裳静静的仰躺着,静静的望着她的母亲。她并没有因为母亲吐出“俞慕槐”这三个字而惊奇,也没有发怒,她安静得出奇,安静得不像往日的羽裳了。

“是的,俞慕槐。”她承认的说:“我想不出用什幺方法可以杀掉他!”

“你那样恨他吗?”杨太太问。

“是的,我恨透了他,恨不得杀了他!”

“因为他没有像欧世澈那样来讨你欢心吗?因为他没有像一般男孩子那样臣服在你脚下吗?因为他没有像个小羊般忍受你的播弄吗?还是因为──他和你一样倔强,一样任性,一样自负。你拿他竟无可奈何?”

“哦,妈妈!”杨羽裳惊喊:“你以为我希奇他的感情?你以为我爱上了他?”

“你不是吗?”杨太太清晰的反问,目光深深的盯着女儿。

“羽裳,”她叹息的说:“妈妈或者不是个好妈妈,妈妈或者不能深入的了解你,帮助你,使你快乐。但是,妈妈毕竟比你多活了这幺多年,多了这幺多经验,我想,我了解爱情!羽裳,妈妈也是过来人哪!”

杨羽裳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母亲。

“我虽然不太明白你和俞慕槐之间,是怎幺一笔帐,”杨太太继续说:“但是,以我所看到的,和所知道的事来论,都是你不好,羽裳。你欺侮他,你戏弄他,你忽略了他是个大男人,男人有男性的骄傲与自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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