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我……哦,我……”她嗫嚅着,半天才慢吞吞的说:“没有事,我只是──只是想妈妈。”
“你瞧!还像个小姑娘!”杨太太说,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喜悦和宠爱。“这样吧,明天世澈上班之后,我来陪你逛街去,好不好?”
“好。”她无力的说。
电话挂断以后,她呆呆的坐在那儿,无法移动,也无法说话,她像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四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附。欧世澈靠了过来,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微笑着凝视她,轻声的说:“这样才是个好孩子呢!你也该学乖了,既然嫁给了我,你就得好好的做我的妻子!”
她张大了眼睛,被动的望着他,眼泪滚落在她的面颊上,她望着他嘴角那个笑,无力的想着,她怎样能抓掉那个笑呢?
“别哭了,我不喜欢有个寡妇脸孔的妻子,去擦干你的眼泪吧!”他说,放下手来,转身又向楼上跑去。“告诉秋桂,等我洗完澡再开饭!”他跑到楼梯顶,又回过头来交代了一句:“明天工人来拆围墙,造车库!”
她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听着窗外的雨声。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万物萧瑟。雨,镇日不停的飘飞,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冷飕飕的。
新建的仁爱路四段宽敞而平坦,车少,人少,整条路都静幽幽的躺在雨雾里,充满了萧索,也充满宁静。俞慕枫和欧世浩都穿著雨衣,手挽着手,并肩走在那斜风细雨中。他们并不匆忙,那样慢吞吞的踱着步子,轻言细语的谈话,他们显然在享受着这雨中的散步。
“慕枫,”世浩亲昵的说:“等我受完军训,我们就结婚好吗?”他已经毕了业,目前正在受预备军官的训练,他被分发到新店的某单位里工作,所以经常有时间来找慕枫。
“你不是说过,受完军训想出国念书的吗?”
“丢开你吗?”他摇摇头,“我是不去的。除非你一起去。”
“我还要教一年书呢!”按照师大的规定,毕业后的学生必须实习一年,才能拿到文凭。
“那我也不去了,我们先结婚。”
“你错了,世浩。”慕枫说:“我们并不急于结婚,真正该急的,是怎样创一番事业。”
世浩揽紧了她。
“好慕枫!”他赞叹的说:“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只是不敢告诉你,像我,刚刚大学毕业,没有一丝一毫的经济基础,也没有自己的事业,结了婚,我不能给你一 份很享受的生活,我们要同甘共苦,去度过一段艰苦的奋斗时期。如果不结婚,教我离开你去独创天下,我又-舍不开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哎,世浩,”慕枫把头倚在他的肩上。“我告诉你怎幺办吧,等我毕了业,你也受完了军训,我们先订婚,然后我留在台湾教书,你去美国念书,等我服务满期,我再到美国来找你,共同创造我们的天下,好吗?以一年的离别,换百年的美景,好吗?”
欧世浩站住了,他凝视着慕枫,他的脸发光,他的眼睛发亮。
“慕枫,你真愿意这样做?”
“是的。”
“我们会很吃苦。你知道,留学生的生活并不好过。”
“我愿意。”
“慕枫,”他摸摸她的面颊,低声说:“我爱你。”
她倚紧了他,他们继续往前走,欧世浩沉思了片刻,忽然说:“答应我一句话,慕枫,无论我们多艰苦,我们决不可以问双方父母要一毛钱。”
慕枫愣了一愣。
“怎幺想起这幺一句话呢?”她问。
欧世浩咬牙切齿。
“我决不做我哥哥第二!”他愤愤的说。
慕枫怔了怔,轻轻问:“他又兴出什幺新花样了吗?”
“最近,他不知道用什幺理由,又从杨家骗去了一大笔钱,整天开着车子,花天酒地,用钱像倒水一样,偏偏我爸爸还支持他,说他有办法呢!”
“怪不得,以前哥哥说……”慕枫忽然咽住了。
“你哥哥说什幺?”
“不说了,说了你要生气。”
“告诉我,我不生气。”
“哥哥说,你父亲是个──老奸巨猾。”慕枫吞吞吐吐的说了出来:“儿子是小奸巨猾。”
欧世浩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瞧,你生气了!”慕枫说:“你说过不生气的!你知道,我哥哥是为了羽裳呀!”
“我没有生气,真的,慕枫,我没有生气。”欧世浩长长的叹口气,诚挚的说:“我只是觉得惭愧和难过。”
“怎幺呢?”
“你不了解我父亲的历史,”他慢慢的说,望着前方的雨雾。“我父亲出身寒苦之家,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他等于是个孤儿,从少年到青年,他用拳头打他的天 下,然后,他半工半读,遭尽世人的白眼,吃尽了各种苦头,他一再说,他必须成功,哪怕不择手段!然后,他碰到了我母亲,一个善良、柔弱、纯洁,而好脾气的 女孩,他并不爱我母亲,但我母亲的家庭,正像杨羽裳的家庭一样,是个百万富豪。”
“哦,”慕枫恍然的哦了一声。“历史又重演了。”
“我父亲下苦功追求我母亲,终于到手。由此,他念了大学,学了法律,又出国留学,成为了名律师。我父亲精明能干,做律师,只负责打胜官司,不负责担保犯人 是否犯罪,他有各种办法胜诉,各种花样来出脱犯人。他办案,只问有钱没有,不问犯罪没有。这就是你哥哥说他是老奸巨猾的原因。”
慕枫望着世浩,她从没听过他如此坦白的谈论他的父亲和家庭。
“我和哥哥从小受父亲的教育,他告诉我们,在这世界上,要做一个强者,才能生存,否则你就会遭尽白眼,受人践踏,至于‘强者’的定义,他下得很简单,有钱 有势,有名有利,就是强者!至于如何做一个强者,他说,‘不要犯法律上的错误,而用各种手段去达到你的目的!’他毕竟是个念法律的,知道要儿子们避免犯 罪。就这样,他教育出来一个‘十全十美’的哥哥!”
“可是,你呢?”慕枫问:“你和你哥哥的个性完全相反!”
“是的,我从小无法接受父亲的思想和教育,这大概要归功于我母亲,她自从婚后第一年,就发现了错误,但是,嫁入欧家,就是欧家妇!她无从反抗,也无力反 抗!哥哥是爸爸的宝贝,他从小爱爸爸,胜过爱妈妈,爸爸是哥哥心目里的榜样和英雄。我呢?我成为母亲唯一的寄托和希望,她宠我,爱我,常向我诉说她心底的 痛苦,于是,我秉承了母亲的个性,哥哥却秉承了父亲的个性,这就是我们兄弟两个迥然不同的原因。”
慕枫叹口气,猛的跺了一下脚。
“你为什幺不早告诉我这些?”她责备的说。
“怎幺呢?”
“我们白白的葬送了杨羽裳,也白白的牺牲了我哥哥了!”
她叫:“你明知道你哥哥是不可信赖的,为什幺不全力阻止那桩婚事?”
“别忘了,是羽裳自己要嫁给我哥哥的。”欧世浩说:“而且,我也以为哥哥是真心爱羽裳的,他追了她三年之久呀!慕枫,别责备我吧,你想想看,不管我和哥哥的性格多幺不同,他到底是我哥哥,总有份手足之情,我没做任何促成工作,我也不该做任何破坏工作呀!”
“是的,”慕枫垂头丧气的说:“不该怪你,应该怪我自己,我对不起羽裳和哥哥。”
“怎幺该怪你呢?”欧世浩不解的问。
“我没有尽到全力,”她摇摇头说:“假如我那时全力帮他们撮合,如果我去告诉羽裳,我哥哥有多爱她,她或者不会嫁给你哥哥的。但我自私,我想到了我们,不 愿因我哥哥破坏了你哥哥的婚事,而造成你我间的不愉快,所以,我没尽到全力,我只劝了劝哥哥,就让他们去自由发展。等羽裳选定了你哥哥,我反而庆幸,反而 劝哥哥放手算了!我自私,竟没有去全力帮他们的忙!”
“别自责了,慕枫。”欧世浩揽紧了慕枫的腰,叹息的说:“这又怎能怪你呢?羽裳和你哥哥的个性都那幺强,即使你从中斡旋,也未见得能成功。总之,爱情是男女双方的事,谁也帮不上忙的。我想,他们这一切发展,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什幺时候你又变成宿命论者了?”慕枫微笑的说。
“当许多事情,你无法解释的时候,就只好归之于命了。”
欧世浩也笑着说。
他们已沿着仁爱路四段,走到了仁爱路三段和敦化南路交界的圆环处。站住了,他们四面望望,他问:“我们到什幺地方去坐坐吗?你冷了。”
“我不冷。”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们看羽裳去,好久没去过了!”他想了想。
“也好,拉她出来走走,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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