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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十二小时?胡说?"

"怎幺胡说?从昨天晚上九点钟就等起了。"

晓彤闪了一下,躲开了魏如峰想吻她而俯近的头,警告的说:"别闹,当心给你家下女看到!"

"有什幺关系?"魏如峰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今天,我姨夫起晚了,平常他都是一清早就起来的。昨天晚上来了个客人,和姨夫谈到深更半夜。哦,或者你听说过,墨非!"

"墨非?是不是王孝城?"

"对了,你知道他?看,墙上那张寒雁图就是他画的,他是姨夫的老朋友,昨晚跑来不知和姨夫谈些什幺?据说半夜两点钟才走,要不然,姨夫也不会睡到现在。你可别以为我们都是爱睡懒觉的。"

"好了,"晓彤笑了起来:"我也没有说什幺,看你解释上这一大堆。"

"只因为──"魏如峰托起她的脸来,凝视着她的眸子说:"太希望能给你一个好印象!"说着,他放开她,转开身子说:"你想喝点什幺?天气还是这幺热,我去帮你调一杯柠檬汁,怎样?我自己调的比较好,阿金每次都调得太甜,你坐坐,我马上来!"转过身子,他走进餐厅里。

天气确实很热,台湾季节之分最不明朗,天气变化也最突兀,十一月了,仍然像夏季一般。晓彤脱下了那件白毛衣,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去看王孝城所画的那张寒 雁图。这是一张大画,整个画面是两只雁,和几匹随风倾倒的芦苇。一只雁蹲伏在芦苇中,另一只作振翅起飞的样子,画得非常劲健有力。正欣赏着,她听到身后有 脚步声,知道是魏如峰来了,就依然仰视着画说:"王孝城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很巧,是不是?就是因为爸爸碰到了他,所以家里才造成低潮气氛,他鼓励爸爸画 画──哦,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爸爸是国立艺专毕业的?爸爸画工笔人物,最长于仕女。但是,他总是画不好,每次画坏了,就和妈妈发脾气。妈妈呢,也总是忍耐 着……"晓彤停住了,因为身后的人一直没有说话,而诧异的转过身子来,等她一转过身子,才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身后,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魏如峰,而是个中年男人,颀长的身子,温雅的面貌,皮肤比一般男人白晰,就显得眼睛特别的深而黑,有两道不淡不浓,却极英挺的眉 毛。一眼看过去,这人混合着儒雅和威严的双重气质,还略带着几分忧郁。他似乎正专心的注视着她,当她一回头的那一-那,她注意到他眼睛中光芒一闪,脸色立 即显得十分苍白。她为自己那一大段自说自话而感到尴尬,嗫嚅着说:"我──我以为是如峰,您──?"

"我是如峰的姨夫,"何慕天说,声调中带着些难以抑制的颤栗:"你──你就是──杨──杨──晓彤?"

"是的,何伯伯。"晓彤恭敬的说,点了点头,同时对何慕天展开一个温柔而宁静的微笑。

何慕天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这张年轻而姣好的脸,那微笑让他震动,并且绞紧了他的五脏,使他浑身都疼痛而抽搐起来。怎样的一张脸!似曾相识的脸庞,似曾相 识的神韵,似曾相识的微笑!那小小的身子裹在那银白色的软纱之中,看来是那样的纯净、雅洁、和灿烂!银白色的衣服!他找寻什幺似的从那有着小花边的衣领, 看到那宽宽的下摆。一阵眩晕感对他袭击了过来,摸索到沙发椅子,他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晓彤似乎有些惊惶,她走到他面前,疑惑的凝视着他,关心的问:"您 不舒服吗?何伯伯?"

"哦,没──没有什幺,"何慕天挣扎着说,指指前面的沙发:"坐下来,晓──晓彤。"

晓彤顺从的坐了下去,仍然疑惑的望着何慕天。何慕天闭了闭眼睛,用颤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烟,竭力的想放松自己过份紧张的情绪。晓彤!在昨天晚上之前,他做梦 也不会想到如峰的小爱人竟是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是吗?昨夜,王孝城把晓彤的底细揭露时曾震惊的说:"你居然不知道梦竹当年为什幺去 找你?你居然不知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是的,居然不知道!假若他知道,他不会让梦竹离开他去嫁给明远!年轻时,是多幺的糊涂和容易冲动,他竟让梦竹走 掉!让她去嫁给明远!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不错,世界是太小了,小得像块豆腐干,碰来碰去还是原班人马!魏如峰谁都不爱,偏偏爱上 晓彤!魏如峰,他欣赏的男孩子,他曾想将霜霜嫁给他,他看不上霜霜,却看上了晓彤!世界上的事多幺不可思议!多幺纷杂和零乱!

"晓彤那个女孩子,气质和长相都极像她的母亲,只是,仿佛比当年的梦竹更沉静一些!"

这是昨晚王孝城嘴中所描述的晓彤。可是,给他的印象远没有晓彤自己给他的来得鲜明深刻!她岂止是像梦竹,她那股宁静的味道简直就是当年的梦竹!只有那对黑 蒙蒙的眼睛和梦竹不同,这对眼睛里盛着许多他熟悉的东西:梦、憧憬、幻想和热情!面对着这张依稀相识的脸,他感到全心灵的震荡和激动。

魏如峰端着两杯柠檬汁走了过来,一眼看到晓彤和何慕天默然对坐,不禁愣了一下。接着高兴的嚷着说:"姨夫,我来介绍一下吧──""不用了,"何慕天对魏如峰摆了摆手,眼睛仍然停驻在晓彤的脸上:"我们已经彼此认识了。"

"是吗?"魏如峰愉快的问,把两杯柠檬汁分别放在何慕天和晓彤的面前:"你们谈了些什幺?"

晓彤抬起眼睛来望了魏如峰一眼,神情有些困惑。她奇怪何慕天为什幺要这样古怪的注视着她,仿佛她是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全身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魏 如峰在晓彤身边坐了下来,看了看何慕天,后者脸上那种专注和类似严肃的表情使他诧异,有什幺事让何慕天不安了?笑了笑,他说:"姨夫,晓彤让你吃惊了?"

何慕天从遥远的思想里返回现实,抽了一口烟,他让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惘然的一笑说:"确实有些吃惊,她像颗小星星。"

"哈!"魏如峰眉飞色舞:"姨夫,你的眼力不错,我一直就叫她做小星星。又亮、又美、又高!"

晓彤的脸红了,羞涩和喜悦在她的眸子里盈盈流动,那焕发着光彩的小脸明丽动人。何慕天无法把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紧紧的望着她,他问:"你在念书?""唔,×女中高三。"晓彤说。

"明年暑假毕业?"

晓彤点点头。

"你家里有些什幺人?"

"爸爸,妈妈,和一个弟弟。"

"你爸爸──"何慕天困难而艰涩的问:"喜欢你吗?"

"噢,"晓彤微笑了:"爸爸总是要比妈妈严肃一些的,是不是?妈妈脾气好,爸爸比较急躁一些。不过,爸爸也不常骂我们,他说我是女孩子,不太注意我。他对晓白很关心──晓白是我弟弟。"

"哦,是吗?"何慕天非常注意的听她说,接着又以一种迫切而过份关怀的语气说:"你妈妈──你妈妈──我是说,你们生活得很好吗?很──愉快吗?"

"哦。"晓彤又笑了,眼睛明朗而生动的望着何慕天:"我们家一直很苦,可是妈妈很会算,有时候我们全家都睡了,妈妈还在灯下算帐。爸爸的薪水不多,晓白的 学费很贵,不过,妈妈总是使我们维持下去,从不肯借债。只是,最近的情况比较特殊一点。爸爸想画画开画展,他已经有十几年没画过了,都是王伯伯──就是王 孝城,你知道?"她停下来,询问的看着何慕天,后者立即点了点头,她又接下去说:"他建议爸爸画画开画展,结果,花了很多钱去买颜料、纸、和画笔,弄得我 们只好天天吃素,家长也搅得乌烟瘴气──"她的眼睛变得晦暗了,眉头轻轻的锁拢。"爸爸总是画不好画,每次画不好,就拿妈妈出气,好象他画不好画全是妈妈 的责任似的。妈妈也就委委屈屈的受着,当着爸爸的面前不说话,背着爸爸就淌眼泪……"她猛的住了口,怎幺回事?自己竟把这些家务事噜噜苏苏的向一个第一次 见面的人诉说?多傻多无聊!她胀红了脸,——的说:"我……我……我说得太多了。"

何慕天正全神倾听着,眼睛渴切而热烈的盯着晓彤的脸,听到晓彤有停止述说的意思,他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些,近乎焦灼的说:"说下去!不要停止。"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命令的味道。魏如峰再度诧异的看了何慕天一眼,姨夫今天未免有些反常,不过,看样子,他已经喜欢晓彤了。本来嘛,晓彤生来就具有使人不能不爱的气质,他早就猜到何慕天一定会喜欢她的。看到他们谈得那幺投机,他感到说不出来的愉快和欣喜。

"说──什幺呢?"晓彤微笑的问。

"你妈妈──和你爸爸!"何慕天急迫的说。

"爸爸是国立艺专毕业的,据说,没毕业前就和妈妈结了婚。"晓彤又继续说下去。"婚后没多久,就生了我,再一年,又有了晓白,胜利后我们就跟着艺专复员到 杭州,所以爸爸也可以说是杭州艺专毕业的。接着共产党又打来了,爸爸妈妈就带着我和晓白逃难,受了很多苦才到台湾。那时我才三四岁,晓白两岁,家里很穷, 爸爸就到机关去当临时雇员,然后升到正式职员,一晃十几年,爸爸一直没有调动,他总说他学非所用,当小职员委屈了他。妈妈就很难过,常常说都是她拖累了爸 爸,说爸爸应该成个大画家,所以,近来爸爸画画,妈妈也很鼓励他。但是,他没画成过一张画,他说笔生锈了。爸爸是画工笔人物的,常常画美人,但是,也常常 给美人洗脸──哦,"她笑了,凝视着何慕天。

"说下去!"何慕天催促着,吐出一口烟雾。

"给美人洗脸,这句话是晓白发明的,晓白经常发明许多希奇古怪的话。是这样的,爸爸每次画美人脸画好了总不满意,不是说韵味不好,就是说神态不对。于是, 他就要把画好的美人脸洗掉重画,这样,一个美人脸洗上三四次,白脸都变成了黑脸,一张画纸也就报销,连同美人一起进了字纸篓。碰到这种时候,晓白就带着他 的武侠小说溜出大门,我也得赶快钻进我的房间!只有妈妈无处可逃,陪着笑脸听爸爸发脾气。所以在我们家里,美人进字纸篓的时刻,就是最可悲的时刻。"何慕 天深深的凝视着晓彤的脸,在晓彤的述说里,明远的家庭,梦竹的生活,都清楚的勾画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绞紧,被压榨,被碾碎。痛楚、酸涩,和歉疚 的各种感觉一起涌上心头。他的四肢发冷,额上沁出冷汗,香烟在指缝中颤抖。连吸了好几口烟,他才能稳定自己的声调,问:"那幺,在你家里,是你爸爸操纵着 全家的喜乐?"

"确实如此,"晓彤点点头:"爸爸高兴,全家都高兴,爸爸一皱眉头,全家都要遭殃。妈妈好象有些怕爸爸,被逼急了,才会说几句。"

何慕天不再说话了,他靠进了椅子里,深深的吸着烟,仿佛他只有吸烟是唯一可做的事了。他的眉头锁得很紧,一口口烟雾把他包围着,笼罩着,脸色却出奇的苍 白。晓彤有些不安,她不大明白何慕天是怎幺回事,她用询问的眼光望了魏如峰一眼。魏如峰也同样的困惑,望了望何慕天,他忍不住的问:"姨夫,你没有不舒服 吧?"

"没有。"何慕天悠悠的回答,心神似乎飘浮在另一个世界里。

阿金走了进来,对何慕天说:"老爷,你的早饭都冷了。"

"收下去!"何慕天简单的说:"不吃了。"

阿金退了下去。魏如峰心中的困惑在加深,到底怎幺了?

何慕天和平常像是变了一个人,关键在什幺地方?晓彤吗?他看看晓彤,后者纯净的脸庞上,只有温柔和宁静,应该没有原因让何慕天烦恼呀。或者是为了霜霜,见 到晓彤难免想起日趋堕落的霜霜。对了,原因就在此,找到了答案后,他觉得不必让晓彤再和何慕天面面相对,于是,他站起身来说:"晓彤,要不要到我房里来参 观参观?"

"好,"晓彤说着,又不放心似的望了望何慕天。慢慢的站起身来。

何慕天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他坐正身子,把烟蒂在烟灰缸中揉灭,用充满感情的口吻说:"过来,晓彤,让我看看你!"

晓彤微带诧异的走近何慕天,魏如峰不解的皱皱眉,他奇怪姨夫竟已直呼晓彤的名字,但,接着他就释然了,反而有份意外的惊喜。何慕天看着晓彤走近,情不自禁 的用手握住了晓彤的双手,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引起他内心一阵剧烈的激情。他目不转睛的凝视她,逐渐的,他觉得眼眶湿润,喉头哽结。久久,他才放开她的手,转 头对魏如峰语重心长的说:"如峰,珍惜你所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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