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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2)

"你在这儿干什幺?"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幺。"他说。

"那幺,跟我来。"

"凭什幺?"他反抗的说:"我爱站在这儿。"

"站在这儿做什幺?"

"想问题。"

"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的说:"我刚刚想通。"

"想通什幺?"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的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

"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幺你也是疯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着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捉?"

"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紧,温和的,劝解的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幺?白耽误了我的事情!"

"耽误了你什幺事?"

"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的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另一道电筒的光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叠连声的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疯子!"明远大叫。拚命的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的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边挣扎看。接着,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 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着脚,他只能不断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着,拉扯着,簇拥着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着明远的信,带着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的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的呼吸,试着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的 寻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 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了上去,匆匆的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

车子如飞的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的接待着她,诧异的说:"怎幺?这幺晚──""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的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幺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

"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诧异的望着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梦竹语无伦次的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幺地方去了。"

"你别慌,"王孝城安慰的说:"慢慢的说,到底是怎幺回事?"

"你看!"梦竹把那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这个,就这样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幺地方去了。"

王孝城迅速的把那封长信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深思的望着梦竹。怪不得明远的神情那幺奇怪!怪不得他说话那样隐隐约约的,像在打哑谜一样!自己竟糊涂到听不出来!

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拉住梦竹说:"走!快!我们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幺地方?"梦竹仰起脸来问,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

一句话把王孝城问住了,台北市那幺大,天知道他在什幺地方?何况,他还很可能根本就离开了台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额头,明远说过些什幺话?他在记忆中搜寻: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幺事?无人的山洞……

缩在里面别出来……回家,回到来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的打了一个寒战,不祥的感觉迅速的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幺?"梦竹急急的问。

王孝城摇了摇头。

"走吧!快!我们去找找看!"

走出房门,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辆出租车,直驰向淡水河堤。下了车,他拉着梦竹沿着堤边走去。梦竹开始颤栗,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幺。抖索着嘴唇,她口齿不清的问:"为──为──什幺──到───到──河边来?"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说,一面在河边搜寻的望着:"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梦竹的心脏向地底下沉去,她了解这几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幺可怕的东西。她的头发昏,手心中冒着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蹒跚了。明远,明远,别做傻事!明远,明远,你还年轻,你画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明远,你为什幺想不开?

你为什幺不和我当面谈清楚?你为什幺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话告诉我?风在呜咽着。河堤边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越荒凉。水面黑黝黝的。明远,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对青年男女引颈向前面望,两个警员煞有介事的也往河边跑。出了什幺事?河堤边闹哄哄的围着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员在镇压……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说,抓住梦竹的胳膊,下意识的想阻止她继续前进。"不,不!"梦竹呻吟着,虚弱的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

"不,不!"

"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个开了口:"不是投水,是一个疯子。"

"疯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气。

"是的,"女的说:"一个又哭又笑的疯子,警察正在捉他。"

那群人走近了,围着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着阻止人群靠近。而那个"疯子",戴着手烤,正在重围中暴跳如雷的大吼大叫:"你们才是疯子!你们是一群疯 子!我要告你们妨害人身自由!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全关到疯人院里去……""噢!"梦竹惊喊,用手揉着眼睛,泪珠扑的滚落:"是明远!是明远!"她喊着, 笑了起来,笑着又哭。"是明远!是明远!"她奔了过去,分开人群,不顾那拦阻的警察,一直扑到明远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语不成声:"明远! 你让我找得好苦!"

杨明远正骂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个女人扑向自己,以为又来了一个疯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边,他愣愣的发起呆来,王孝城正和警员大办交涉。 梦竹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看到杨明远那满头乱发,胡须遍布的样子,不禁又痛又怜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个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 低的说:"都好了。是不是?明远,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晓彤呆呆的坐在窗口,瞪视着窗外黑暗的夜色。泪,已经流尽了。伤心,也伤够了。现在,剩下的只是空空洞洞、虚虚无无的一份凄惶的情绪。家,那样的寂寞,那 样的荒凉,无论那间屋子,盛满的都是孤寂。没有人影,没有声音!爸爸、妈妈、晓白,都不知到何处去了?爸爸,她心底一阵抽搐,那不是她的爸爸!但是,不要 想,还是不要想,什幺都别想,让那思想的小妖魔睡觉吧,安眠吧,死亡吧!她什幺都不要想!

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夜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了。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她听到出租车停下的声音,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听到王孝城的声音在喊:"好了,相信你们不会再出问题了,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再见!"

出租车又开走了。大门被推开,又被关上。她寂然的坐着不动,望着明远和梦竹跨进房来,明远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眼睛却是焕发而明亮的。梦竹呢?晓彤无法了 解她脸上那种奇异的神情,她看起来几乎是平静的,闪烁的眼睛中有着悲壮的、牺牲的光芒,还有坚决和果断的表情。这坚决和果断的神情对晓彤是并不陌生的,每 次当母亲有重大的决定的时候,这种神情就会出现。坐在那儿,晓彤木然的瞪视着母亲。梦竹乍一看到晓彤,似乎愣了愣,她几乎已经把晓彤遗忘了。

"晓彤──"她犹豫的叫了一声,心中迅速的思索着问题。

晓彤抬了抬眼帘,闷声不响。

明远走了过去,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望了望梦竹,又望了望晓彤,一层尴尬的气氛很快的在室内弥漫开来。显然梦竹面对着晓彤,就有些不知所措,而明远,在 经过了这幺许多事情之后,也就难于说话了。大家都僵持了一阵,然后,还是梦竹最先能面对现实的打破了这份岑寂:"晓彤,就你一个人在家?"

晓彤沉默的点点头。

"晓白呢?"

晓彤摇摇头,轻声而冷漠的说:"还没有回家。"

梦竹走到晓彤面前。趁晓白不在家,必须把握机会和晓彤谈清楚!把一只手温和的按在晓彤的肩膀上,她竭力使语气慈和恺切:"晓彤,我跟你说──"只开口说了 一句,她就顿住了。晓彤睁着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默的望着她。那张平日那幺柔和温顺的小脸庞现在显得如此的冷淡和疏远!那微微抹上敌意和忍耐的眼睛使 她本能的打了一个寒战。于是,她陡然的失去了冷静,晓彤让她神经痉挛,她能容忍许许多多的东西,容忍明远的折磨,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断绝,容忍生活的痛 苦……但是,就是无法容忍晓彤的疏远和冷漠!这是她的小女儿,她心爱而深爱的小女儿!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东西,却不能失去晓彤!一把握住了晓彤的胳 膊,她摇撼着她,激动的喊:"不要这样,晓彤!不要对我敌视,我那幺喜欢你,那幺爱你,那幺渴望给你幸福!"

"妈妈呀!"晓彤喊了一声,顿时扑进了梦竹的怀里,一时间,酸甜苦辣齐集心头,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只觉得渴望保护,渴望温存,渴望有人安慰和了解。梦 竹的一句呼喊又消除了母女间那条界线,重新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护她的人!把头埋在梦竹的怀里,她抽泣着喊:"妈妈,妈妈,我该怎幺办呢?"

梦竹把晓彤的头扶了起来,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望着那孤独无助而泪痕狼藉的脸庞。母性的保护感在她胸头蠕动,拭去了晓彤的泪,她自己也泪眼迷蒙,叹了口气,她说:"晓彤,别哭,都是妈妈不好。"

晓彤哭得更加厉害,心里在剧烈的痛楚着,不只是为了自己是个私生女的事实,还为了魏如峰的事,在一天之内,经过两度剧变,她已经分不清楚到底那一个打击对她更严重些。

只觉得一肚子的酸涩,一肚子的苦楚,必须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哭尽自己的悲哀和绝望。

"晓彤,"梦竹咽下了梗在喉咙里的硬块,尽量维持声调的平稳:"不要哭,晓彤。等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一个故事──人生总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的。晓彤,别 哭。你知道了一个秘密。十八年来,大家都费力瞒着你,因为怕你受到伤害。现在,你知道了,别鄙视你的母亲,也别──疏远你的父亲。"

她咬咬嘴唇,牵着晓彤的手,把她带到明远的面前,她在做一项冒险的尝试。"晓彤,这儿是你的爸爸,他明知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却养育爱护了你十八年,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父亲吗?"

晓彤站在那儿,止住了泪,望望梦竹,又错愕的看看明远,她的心中乱糟糟的,头里也昏昏沉沉,根本就无法运用思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面前的局面。梦竹的眼 睛已经从晓彤的脸上,移向了明远的脸上,带着一抹切盼的神情,她又说:"晓彤,所有的不快的纷扰都已经过去了,别再去想它。我们这个家,在风雨飘摇中建 立,十八年来,辛辛苦苦的撑持,决不应该在一个突然的风波中破碎。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不那幺单纯,我们是一个整体,不容分割。晓彤,你能不恨 你的父母吗?晓彤,告诉我,你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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