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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怎么知道父亲居然没去上班呢?怎么知道曼如正哭得像个泪人儿,而父亲抱着她又亲又吻又低声下气在赔不是呢?她进门的那一刹那,只听到父亲正在说:
  “都算我不好,你别生气,想想看,雅晴也二十岁了,她迟早要嫁人的……”她一任衣钩衣服铿铿锵锵父父的滑落在地毯上,父亲蓦然抬头,脸色因恼羞成怒而涨红了。曼如像弹簧般从父亲怀里跳起来,直冲到浴室里去了。父亲瞪着她,连想也没想,他就恼怒的吼了起来:
  “你进来之前不懂得先吗?”
  她站着,定定的望着父亲。陆士达,你一直是个好父亲,但是,有一天,你的亲生女儿也会变成你的绊脚石,你必须把她打发开去,因为她不懂得,因为她成为你和你那“小妻子”之间的烦恼!她没说话,转过身子,她僵直的往门口赚背脊挺得又直又硬。立即,父亲惊跳了起来,一下子拦在房门口。“雅晴,”他凝视她,沙哑的说:“我们该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对待你?”泪水一下子就往她眼眶里冲去。我不能哭。她告诉自己。父亲有一个泪人儿已经够了,不能再来第二个。她抬头看着陆士达,眼眶湿湿的。她的声音稳定而清晰:
  “我会在最短期间内,找一个工作,或宅找一个丈夫。”
  陆士达怔了怔,他的脸色愁闷而烦恼。
 
  “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左右为难,我知道你──无可奈何。好在,”她耸耸肩:“有时,命运会安排一切。再说,李曼如要和你共度一生,我呢?”她侧着头沉思。“毕竟要去和一个未知数共度未来的岁月。所以,快去安慰她吧!”
  她转身就向外赚这次,陆士达没有拦住她,只望着她的背影发怔,她已经走了好几步,才听到父亲在说:
  “雅晴,这个周末,我们俱乐部开舞会,我希望你也去。”
  她的背脊更僵硬了。她有个最大的本能,每当有什么事刺激了她,她的背脊就会变得又僵又硬。就像蜗牛的触须碰到物体时会立刻缩起来一般。她了解陆士达参加的那种名流俱乐部,里面有的鼠公子哥儿和有名的单身汉。陆士达就是在这个舞会中认识曼如的。
  她回头看着父亲,一个略带讥讽性的微笑浮在她的嘴角,她低声的问:“里面有第二个陆士达吗?”
  父亲的脸色变白,她立即后悔了。她并不想刺伤父亲,真的。她只是要保卫自己,她不想被父亲“安排”给任何男人!她深抽了口气,很快的说了句:
  “对不起,爸。请你让我自己去闯吧!我答应你!──”她的鼻子有些堵塞。“我会努力使自己不这么惹人讨厌,也会努力给自己找条出路。”“雅晴!”父亲喊。她已经很快的跑开了。
  结果,这晚,她来到了“花树”。
  她来“花树”有好几个理由。第一,她认为这个姓桑的男孩子可能对她有好感,如果在父亲的俱乐部中物色男友,还不见得有姓桑的条件。第二,或者桑尔旋需要一个儿,不管自己是不是儿的材料,有个工作总比没有好。第三,她很无聊,和桑尔旋见面是一种刺激。第四,她始终没弄清楚桑尔旋跟踪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藉此机会弄弄清楚也好。第五……噢,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最有力的一个理由是:那个姓桑的神经病硬是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吸引力,她竟这个晚上的来临了。她走进“花树”的时候,正是“花树”宾客满堂的时间。她往那角落一望,桑尔旋已经来了,正独自坐在那儿,燃着一支烟,在慢吞吞的吐着烟颜他脸上有种镇静和笃定的神情,好像算准她一定会来似的。这使她很生气,但是,想想,自己确实是来了,不是吗?她就反怒为笑了,她很想嘲弄自己一番:嗨!“一定不来”,欢迎你“来了”!
  桑尔旋礼貌的站起身来,看着她坐下去。她把手袋抛在沙发中,双手的肘部搁在桌面,用两只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盯着桑尔旋。他换了一身衣服,很随便的一件红色T恤,浅米色西装裤,使他看来更年轻了。奇怪,他穿便装和他穿西装一样挺拔。挺拔?她怔了怔,想起他刚刚站起身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注意到他身材的挺拔了。
  “还要牛排和牛尾汤吗?”桑尔旋问,没有寒暄,没有惊奇,仿佛和她是多年老友似的,这又使她生气,她闪动睫毛,转了转眼珠,隔壁桌上有个孤独的女客,正在吃一盘海鲜盅。她来不及说话,桑尔旋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了,立即问:
  “要海鲜盅?”你反应太快了!你思想太敏捷了!你使人害怕!但是,你也是吸引人的!她想着,犹疑的看看桑尔旋,再看看那海鲜盅,不知道该点什么。隔壁的女客发觉了他们的对白,她忽然抬头对她一笑,热心的说:
  “海鲜盅很好,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烦。”
  这倒是真的,她对那女客感激的一笑。你也孤独吗?她想,注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年,微胖的身材,圆脸,慈祥的笑,高贵的风度,眼尾的皱纹……大约有四十多岁了。她想,有部电影叫《女人四十一枝花》,就专为你这种孤独的中年女性拍的,不必急,说不定有天你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二十岁小伙子!就像陆士达会碰到个二十岁的小女生似的,时代在变哪!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喂,桑桑,”桑尔旋在喊了。“你到底要吃什么?我发现你经常魂不守舍!”“答对了。”她说。“在学校里,老师们都叫我‘神游’,我的思想专门云游四海。”
  “学校?”桑尔旋微微一愣。“我看不出你在什么学校念书。”“毕业了。”她脱口而出,已忘了要对这陌生人“防范”了。“去年就毕业了,你猜我学什么?大众传播,正好是你那行,很巧吧?”“很巧。”他正色的点头,浓浓的喷出一口烟。“遇到你就很巧。”她不笑了,靠进沙发里。她又开始生气,告诉他这些干嘛?他又没聘请你当职员,你就急不及待的要送上履历表了?
  “海鲜盅吗?”他再问,耐心的。
  她回过神来。“海鲜盅和咖啡。”“不要别的?”“我今天胃口不好。”她说。
  “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他微笑了一下,为她点了海鲜盅和咖啡,他自己也点了同样一份。
  “你永远点别人一样的东西吗?”她惊奇的问。
  “不。我只是不想再为点菜花时间。”
  “看样子,你的时间还很宝贵吗?”她嘲弄的问。
  “是的。”哈!当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说他时间宝贵,她几乎要嗤之以鼻了。掀了掀眉毛,她瞪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在烟雾后面,他的脸有些朦胧,他的眼睛深不可测,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神秘,像个谜。他决不是个单纯的“跟踪者”,他有某种目的。或宅他已经知道她是陆士达的独生女儿,而想绑架她。电影里常有这种故事。那么,你就错了!我爸现在巴不得有人绑架我,最好绑得远远的,免得碍他的事。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
  她一惊,不假思索的回答:
  “想你。”“哦?”他熄灭了烟蒂,海鲜盅来了。他一面吃,一面问:“想我的什么?”“你的目的。”他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
  “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你先吃东西好吗?”
  她吃着海鲜盅,味道不坏,她转头对隔壁的“推荐者”笑了笑。那女客仍然孤独的坐着。唉,孤独!孤独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她希望自己四十岁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孤独的坐在西餐厅里。“你有没有精神集中的时候?”桑尔旋忽然问。
  她瞪着他。“我没有对你集中精神的必要。”她气呼呼的。
  “又生气了?”“我生气的时候表情丰富。”
  他推开了食物,又燃起一支烟。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非常正经,非常凝重,他沉声说:
  “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够集中几分钟,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噢!”她叫着。“你跟踪了我半天,为了要告诉我一个故事?”“是的。”她歪着头看他,被他的“严肃”震慑住了。突然,她觉得他并不是开玩笑,他不是那种游戏人生的人。他真有某种目的!她拂了拂额前飘落的一绺短发,推开了已吃完的海鲜盅。侍者送上了咖啡,她啜了一口,坐正身子,扬起睫毛,定定的望着桑尔旋,她一本正经的说:
  “开始吧!我在听。希望你的故事讲得动人一点,否则我会打瞌睡。”他用双手扶着咖啡杯,让香烟在烟灰缸上空烧着。一缕袅袅的烟雾轻缓的向上升,扩散在那千盏小灯的星丛里。他望着她,眼底又闪烁着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郑重中带着抹哀愁,儒雅中带着股苦涩,在这表情下,他那孩子气的脸就又变得成熟而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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