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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在下定决心以后,她给孟樵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孟樵:` 
  我曾经怪过你,恨过你,现在,我不再怪你也不再恨你了,请你也原谅我吧!原谅我给了你希望,又再给你失望。命运似乎始终在播弄我们,我屈服了,我累了,我承认自己只是个任性而懦弱的孩子,我无力于和命运挑战,以前,我战败过,现在,我又失败了! 
  我不想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任何解释,都可能造成对你更重的伤害。我只有一句话可说:人,除了爱情以外,还有道义、责任,与亲情。后者加起来的力量,绝不输于前者。所以,我选择了后者,原谅我吧!孟樵!因为,我已经原谅你了!别再来找我,孟樵!永别了,孟樵!我到底只是一片云,转瞬间就飘得无踪无迹!` 
  \\\\\\祝你别再遇到另一片云!宛露” 
  信寄出去的第三天上午,不过才十点多肿,宛露正在勉强集中自己的脑力,去删改一篇准备垫版的稿子。忽然间,电话铃响了,杂志社的电话几乎是从早到晚不断的,因而,她并没有注意。可是,接电话的王小姐叫了她: 
  “段宛露,电话!”她拿起桌上的按键分机。“喂?”她问:“那一位?” 
  “宛露!”对方只称呼了一声,就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宛露的心脏立即跳到了喉咙口,她瞪著那电话机,整个人都在刹那间变成了化石。他那声沉长的叹息撕裂了她的心,更进一步的在撕碎她的决心与意志。“宛露!”他再叫:“你好狠!你真以为可以和我永别了吗?”他低低的对著听筒说:“我还没有死!”“孟樵,”她压低声音,颤栗著说:“你——你怎么说这种话?我现在在上班,你别打扰我吧,好不好?你理智一点行不行?”“理智!”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带著股压抑不住的、强烈的痛楚。“如果我理智,我在国外就不回来,如果我理智,我早已经忘记了你,如果我理智,我现在就不打电话!如果我理智,我就不会白天发疯一样在街上乱转,夜里又发疯一样坐在那儿等天亮……不,宛露,我没有理智,我现在要见你!”“哦,不行,孟樵……”她用手支住额,心慌意乱,而且整个人都像被火燃烧起来一般,她喘息著,觉得自己简直透不过气来了。她慌乱的对那听筒哀求般的说:“请你不要再逼我吧,请你让我过一份安静的生活吧……” 
  “你这样说吗?”他打断了她,声音里带著种近乎绝望的悲切。“如果我不打扰你,你就真能过一份平安的生活吗?你真能把我从你心里连根拔除吗?那么——”他吸了口气:“我抱歉我打扰了你!再见!宛露!” 
  “喂喂!”她急切的低喊,觉得自己所有的意志都崩溃了。“你在什么地方?”“见我吗?”他渴切的、压抑的低问。 
  “见你!”她冲口而出,毫无思索的余地。 
  听筒那边忽然失去了声音,她大急,在这一瞬间,想见他的欲望超过了一切,她急急的问: 
  “喂喂,孟樵,你在吗?” 
  “是的。”他闷声说,然后,她听到他在笑,短促的,带著鼻音的笑声;自嘲的,带著泪音的笑声。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阻塞的:“我有点傻气,我以为我听错了。宛露——”他重重的喘了口气:“你请假,我十分钟以后在杂志社门口等你!我马上过来!”挂断了电话,她呆坐著,有一两分钟都无法移动。自己是怎么了?发昏了吗?为什么答应见他?可是,霎时间,这些自责的情绪就都飞走了,消失了,要见到他的那种狂喜冲进了她的胸怀,把所有的理智都赶到了九霄云外。她像个充满了氢气的气球,正轻飘飘的飘到云端去。她不再挣扎,不再犹豫,不再考虑,不再矛盾……所有的意识,都化为一股强烈的渴求:她要见他!十分钟后,他们在杂志社门口见面了。 
  他扶著摩托车,站在那儿,头发蓬乱,面颊瘦削,形容憔悴而枯槁。可是,那炯炯发光的眼睛,却炽烈如火炬,带著股烧灼般的热力,定定的望著她。她呆站在那儿,在这对眼光下,似乎已被烧成灰烬。多久没见面了?一星期?两星期?为什么她竟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觉?她喉头哽著,想说话,却吐不出一点声音。他伸手轻轻的碰了碰她的头发,那么轻,好像她是玻璃做的,稍一用力,她就会碎掉。他扬了扬眉毛,努力想说话,最后,却只吐出简单的几个字来: 
  “先上车来,好吗?”她上了车,用手环抱住了他的腰,当她的手在他腰间环绕过去的那一刹那间,他不自主的一震,发出了一声几乎难以觉察的叹息,好像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千年万载似的。她闭上眼睛,全心灵都为之震撼了。 
  车子发动了,她固执的闭著眼睛,不看,也不问他将带她到那里去。只因为她心里深深明白,跟著他去,只有两个地方,不是“天堂”,就是“地狱”。或者,是这两个地方的综合体。车子加快了速度,她感到车子在上坡,迂徊而蜿蜒的往上走,迎面吹来的风,逐渐带著深深的凉意,空气里有著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心里有些明白了,“旧时往日,我欲重寻!”这是“葛莱齐拉”里的句子。只是,人生,有多少旧时往日,是能重寻回来的? 
  车子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和她一样沉默。然后,风是越来越冷了,空气是越来越清新了,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混乱了……终于,车子停了。他伸手把她抱下车来。 
  她睁开了眼睛,四面张望著。是的,森林公园别来无恙!松树依然高耸入云,松针依然遍布满地,空气里依然飘送著淡淡的松香,微风依然在树梢低吟,天际依然飘著白云,四周依然杳无人影……。她抬头看看天,再低头看看地,就被动的靠在一棵松树上,怔怔的、无言的、深刻的望著他。 
  他站在那儿,不动,不说话,眼睛也怔怔的望著她。他们彼此对视著,彼此在彼此的眼睛里搜寻著对方灵魂深处的东西,时间停顿在那儿,空气僵在那儿。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臂,低沉的、哑声的、悲切的说:“宛露!你要杀了我了!” 
  她凝视著他,在他如此沉痛的语气下震撼了,而在这震撼的同时,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严重的影响了她,使她激动、悲愤,而且忍无可忍了。她瞪大眼睛,眼里逐渐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她咬咬牙,用不信任的、恼怒的、完全不平稳的声音,低嚷著说:“孟樵,你怎么敢说这句话?是我要杀了你?还是你要杀了我?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我命里的克星!既然你这样要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你母亲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我?你不是站在你母亲一边吗?你不是唯母命是从吗?你不是容忍不了我对你母亲的顶撞吗?那么,你还缠住我做什么?你弄弄清楚,是你逼得我嫁了,而现在,你还不能让我平静吗?你说我杀了你了,是我杀你还是你杀我?孟樵!”她把头转向一边,凄苦而无助的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了自己,他的眼神变得昏乱而狂热,像是发了热病一样,充满了烧灼般的痛苦和激情,他语无伦次的说: 
  “你骂我吧!你恨我吧!我早就知道,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现在的心情!你恨我,我更恨我自己!恨我没有事先保护你,恨我当初在你和母亲起冲突的时候,竟不能代你设身处地去想!但是,宛露,你公平一点,也代我想想,当初那个下雨的晚上,在你和母亲之间,我能怎么办?你知道你也是个利嘴利牙的女孩吗?你知道你的措辞有多么尖锐刺激吗?”“我知道,”她点点头:“所以,我放掉你,让你去当你母亲的专利品!我多大方,是不是?” 
  “哦,宛露!”他苦恼的喊:“我们别再算旧帐了吧!是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而你,你给我的信里说,你已经原谅我了!”“你不要断章取义,原谅你,是请你别再纠缠我!” 
  “我不是纠缠你,我要娶你!” 
  “娶我?”她幽幽的问。 
  “是的,娶你!”她用手遮住脸,然后,她放下手来,忽然间笑了起来。 
  “真要娶我?”“是的!”他肯定的说。 
  她笑得更厉害了。“很好,”她边笑边说:“我们到非洲去。” 
  “到非洲去干嘛?”“我听说非洲有个部落,一个女人可以有好几个丈夫!”她大笑。“我们结伴去非洲吧!” 
  “不要笑。”他低吼。她仍然在笑。“你以前说过,我一笑你就想吻我!” 
  他的眼眶潮湿了。“你还记得?”她不笑了,她的眼眶也潮湿了。“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不许踢石子,当心给我踢出一个情敌来!’你知道吗?你根本没有情敌,我才有情敌,我的情敌是你的母亲,而且,这一仗,我输了。” 
  “不,她输了。”他拂开她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望著她的眼睛。“宛露,她不再是以前的她了,她不再专制,不再骄傲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找回失去的幸福!宛露,她也很可怜,她的出发点并不坏,她只是爱我!她不知道,爱也会杀人的!”“你知道这点吗?”她问。 
  “我知道。”他深深点头:“我们现在就在彼此残杀!很可能,我们两个都活不成!” 
  她凝视他,慢慢的摇头。 
  “孟樵,饶了我吧!”他也慢慢的摇头。“不是我不饶你,是——请你救救我吧!” 
  “我怎样救你呢?”“你知道的。”他轻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别再犹豫,别再矛盾,你应该和他离婚,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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