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丹枫忍不住笑了。“他那题考试得了多少分?”她关心的问。
“零分!”“不公平,”丹枫啜着酒,面颊和嘴唇都被酒染红了。“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呢?”“那句话根本不是莎士比亚说的,是迭更斯说的!而且,是迭更斯最有名的几句话!”
“那几句话?”她笑着问。
“那是个光明的时代,也是个黑暗的时代……”
“双城记里的!”“是呀!这么容易的题目,他会说是拼音正确!”
“答得也对!”她笑意盈盈。“你弟弟相当调皮!他叫什么名字?哦,叫江浩,你告诉过我。”她再望向墙角,那金丝边的眼镜客仍然在盯着她这边看。
洋葱汤送来了,她洒上了乳酪粉,用小匙搅着。
“你很爱你弟弟,是吗?他那么淘气,你谈起他来,还是一股欣赏的口气!”“他是很淘气,但是淘气得很可爱!”
她凝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问:“干嘛叹气?”
“我羡慕你们!有兄弟可以爱,多好!”
“你不爱你的弟妹们吗?”
笑容从她的唇边消失了。抬起头来,她正视着他,她的眼睛里布满了一份无奈的、恻然的凄凉。
“我只爱我的姐姐,”她轻声说:“好爱好爱我的姐姐。至于我的弟妹,他们是些小洋鬼子,我这样说或者太过分了,但他们确实是些小洋鬼子。他们不会说中文, 黄头发,蓝眼睛。有次,我那个大弟弟跟我吵架,他用脚踢着我骂:‘你这个中国猪,给我滚出去!’我那懦弱的母亲,只用无可奈何的眼光看我。从那次以后,我 就再也没有回到曼彻斯特去看母亲。我心里的母亲——”她低叹一声:“是碧槐!但是,她死了。”她低下头去,用手遮着额,有两滴水珠落在洋葱汤里。她的声音 低得像耳语:“江淮,你不应该让她死!你真不应该!”
他伸出手去,盖在她的手上。
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眼底的雾气消失了,又清亮有神了,她勉强的笑笑:“对不起,我总是破坏气氛!”
牛排送来了,那香味刺鼻而来。她用餐巾遮着那四散的油烟,提着精神说:“闻起来就够香的,我饿了。”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收回手去,他注视着她,眼底充满了诉不尽的温柔和感情,他低沉而略带沙哑的说:
“为我多吃一点,丹枫。握你的手,就知道你有多瘦!为我多吃一点!”“你怕我瘦?”她冲口而出:“怕我像姐姐那样忽然死去?怕我死后没有另一个妹妹来填空?”
“当”的一声,他手里的叉子落在盘子里。他瞪视着她,眼睛里迅速的涌进一抹难以描绘的惨痛和悲愤。他死死的,深深的,长长久久的瞪着她。呼吸沉重的鼓动了 他的胸膛,他的眉头紧蹙了起来,眉心里有几道直直的刻痕。某种刺心的痛楚使他激怒了,使他苦恼了,使他悲切而难以忍耐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喘息的, 低声的,压抑的,从喉咙深处迸出几句话:“丹枫!你怎么说得出口这样残忍的话?你一定要让我们痛苦吗?你决心不让我们之间能快乐吗?假若如此,你早一点告 诉我,我会知难而退!假若我们的感情,永远要在碧槐的陰影中挣扎,我宁可撤退!丹枫!你那么聪明,你何苦要折磨我?你……”“江淮!”她喊,被自己所造成 的局面所惊吓了。放下了刀叉,她紧张而苦恼的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好,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人走过来了,他显然认出了江淮,他笑嘻嘻的,大踏 步而来。于是,丹枫伸手摇摇江淮的手腕,仓促的说:“有个人认得你,他来跟你打招呼了!”
江淮仍然紧盯着丹枫,半晌,才闷闷的回过头去。谁知,那戴眼镜的并不理江淮,却一直走向丹枫,笑吟吟的,讨好的弯下腰去,伸手要和她握手,一面说:
“哈!好久不见了!原来你没离开台北。我听到许多谣言,原来都是无稽之谈!刚刚我一直不敢认,你变了好多!怎么……”他僵了僵,错愕的睁大眼睛:“你不认 得我了吗?你还给我取绰号,叫我金边田鸡。那次你过生日,我还给你凑了……”江淮跳了起来,一把推开那个客人,脸色铁青,其势汹汹的嚷:“先生,你认错人 了!”
那人已有了几分酒意,被江淮这样用力一推,差点摔了一大跤,他跄踉着站稳,就卷袖子、露胳膊,哇哇大叫的吵开了:“你怎么打人?你要打架呀?我也认得你, 你这个小白脸,你以为你漂亮,你吃得开?要打架,咱们就打呀!我又不跟你说话,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兔崽子……”
江淮一拳头就揍了出去,把那个人直打到酒吧边上,带翻了好几张桌子。整个餐厅里大乱起来,尖叫声,逃避声,侍者慌忙跑过来劝架,那一桌的人全过来了,个个 都摩拳擦掌,要对江淮扑过来。那金边田鸡躺在地上直哼哼。眼看情况不妙,江淮丢了一叠钞票在餐桌上,拉着丹枫就逃出了那间餐厅。后面的人还在大声吆喝怒骂 着。迎面冷风吹来,丹枫打了一个冷战,头脑才从那阵惊慌错乱中恢复过来。她愕然的问:“这是怎么回事?”“倒楣!”江淮愤愤的说:“碰到了一个酒鬼!真是 出门不利,早知道,也别吃什么牛排了。”
丹枫默然不语,她在回忆着那个客人的神情,回忆他始终对自己这边注意的神态。江淮还在生气,在回家的路上,他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她偷眼看他,他只是闷着头开车,脸色铁青,眉头紧锁,眼中陰鸷的发着光。她知道,他不仅在和那个酒鬼生气,他也在和她生气,只为了她那句残忍的言语。他的沉默影响了她,她也闭紧嘴巴,默然不语了。
到了她的公寓门口,她找出钥匙来开门。他靠在门边,陰郁的望着她。她打开了门,忽然若有所悟的说:
“我知道了!那个人一定认识碧槐,他把我看成碧槐了。我们姐妹一向长得就像!你不该打他,你应该问问清楚!他可能是碧槐的朋友!”“碧槐没有这一号的朋友!”他武断的说,紧盯着她,没好气的问:“我们是不是一定要谈碧槐?”
“是的!”她也冒火了。她的眼睛里闪着火焰,面颊因激动而发红了。“她是我的姐姐,是你的爱人!如果你怕谈她,除非是你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他死死的盯了她几秒钟,然后,他转开头去,生硬的,冰冷的,僵直的说了句:“再见!”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就对那楼梯直冲了下去。她靠在门上,只觉得心脏 在紧缩起来,她想说什么,想叫住他,想挽回,想追过去……但她什么都没做。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她冲进了房间,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
一屋子的冷清在迎接着她,一屋子的寂寞在迎接着她,她慢吞吞的走到书桌前面,扶着桌子,她四肢乏力的坐进桌前的椅子中。忽然,她看到他带来的那个纸盒了,那个包装精美, 拆了一半的“礼物”。她慢慢的伸手把盒子拉到面前来,机械化的,下意识的拆开了那个盒子。于是,她看到了一对水晶玻璃所做成的雁子,睡在一个水晶玻璃盘丝 般盘成的巢里。那母雁子舒适的躺在窝中,公雁子却无限温存的用嘴帮她刷着羽毛。整件雕刻品玲珑剔透,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她望着这对雁子,望着望着, 她觉得面颊上湿漉漉的。用手抹了抹面颊,她去收拾那些包装纸,却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她拿起卡片,上面是首小诗:
“问雁儿,你为何流浪?
问雁儿,你为何飞翔?
问雁儿,你可愿留下?
问雁儿,你可愿成双?
我想用柔情万丈,为你筑爱的宫墙,却怕这小小窝巢,成不了你的天堂!我想在你的身旁,为你遮雨露风霜,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她读着读着读着,蓦然间,她把头仆伏在这卡片上,她哭了,泪珠迅速的化开了卡片上的字迹,变成了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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