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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你是残忍的,梦轩,你这样说是残忍的!”

“你比我更残忍呢!-青。”梦轩说:“知道你跑出去,知道你一个晚上的流浪,你不晓得你让我多心痛!”

他们彼此注视着,然后,-青投进了他的怀里,把头紧倚在他的胸前,轻喊着说:“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再也不逃了!永远不逃了!我们重新开始,只管好好的相爱,我不再苦恼自己了!”

是的,生活是重新开始了-青竭力摆脱尾随着自己的那份忧部,尽量欢快起来。许多问题她都不再想了,不挑剔,也不苛求。她学着做许多家务事,用来调剂自己的 生活,刺绣、洋裁、以及烹饪。照着食谱,她做各种小点心和西点,给梦轩吃。第一次烤出来的蛋糕像两块发黑的石头,糖太多,发粉又太少,吃到嘴里不知道是什 么滋味,她瞪大眼睛望着梦轩,梦轩却吃得津津有味-青心里有数,故意问:“好吃吗?”

“唔,”梦轩对她翻翻眼睛:“别有滋味,相当特殊,而且……完全与众不同!”-

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知道吗?梦轩,你相当坏!你明知道无法对我说谎,而你又不忍对我坦白,所以就来了这么一套。”

“我是相当坦白的,-青,”梦轩把她拉到怀里来。“告诉你真话,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甜’极了!”

“糖放得太多了。”

“不是,是‘蜜’放得太多了。”梦轩一语双关。

他们相对而笑-

青的学习能力相当强,没多久,她的西点手艺已经很好了,色香味俱全。每天晚上,她都要亲手做一些东西给梦轩消夜,因为梦轩又热中于写作了。她喜欢坐在书桌 对面,看着他写,看着他沉思,看着他绕室徘徊。他也喜欢看着她静静的坐在那儿,彷佛她代表了一种灵感,一种思想,一种光源。

他们都在努力维持生活的平静,努力去享受彼此的爱情,也努力在对方面前隐瞒自己的苦恼。白天,当梦轩去上班的时候,伯南变得常常打电话来捣乱了,他并没有 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要扰乱-青的生活,打击她的幸福,破坏她的快乐-青很能了解这一点,因此,她一听到是伯南的声音,就立即挂断电话。不过,如果说她的 情绪完全不受这些电话的影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还时时刻刻担心,有一天,伯南会直冲到馨园来侮辱她。他是从不仁慈的,他又那么恨她(为什么?人 类“恨”的意识往往滋生得那么奇怪!)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她从没有把伯南打电话来的事告诉梦轩,她不愿增加他的负荷。可是,有一天,当梦轩在馨园的时 候,伯南打电话来了。是-青接的,对方刚“喂”了一声,-青就猝然的挂断了,她挂得那样急,立刻引起了梦轩的注意,盯着她,他追问:“谁的电话?”

“不,不知道,”-青急急的掩饰:“是别人拨错了号码。”

“是吗?”梦轩继续盯着她:“你问都没问,怎么知道是拨错了号码?”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不认得的人。”-青回避的说。

“我看正相反呢!”梦轩警觉的:“大慨是个很熟的人吧,告诉我,是谁?”“你怎么那么多疑!”-青不安的说:“真的是不相干的!”

梦轩把她拉到身边来,深深的注视着她。

“对我说实话,-青,到底是谁?”-

青默然不语。

“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吧?-青?你在隐瞒我,为什么?我要知道这是谁,说吧。”-

青深吸了口气,低低的说:“是伯南。”

“伯南?”梦轩的眉毛在眉心打了一个结。“他打电话来做什么?”-

青望着脚下的地毯,不说话。

“告诉我,-青!”梦轩捉住她的手臂,凝视着她:“对我说话,他为什么打电话来?”摇撼着她,他愤怒而焦灼:“他是什么意思?告诉我!”

“你想呢,梦轩。”-青柔弱的说:“不过是讽刺谩骂和侮辱我而已。”

“原来他常常打电话来,是不是?”梦轩的眼睛里冒着火,语气里带着浓重的火药味。“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打电话来?是不是?”

“梦轩,算了吧!”-青哀婉的说:“他只是想让我难过,我不理他就算了,别为这事烦心吧!”

“他打过多少次电话来?”梦轩追问-

青咬了咬嘴唇,没说话。梦轩已经领悟到次数的频繁了。望着-青,她那份哀愁和柔弱绞痛了他的心脏,跳起身来,他往屋外就走,-青一把抓住了他,问:“你到那里去?”

“去找那个混帐范伯南!”

“不要,梦轩!”-青拦住了他,把手放在他的胸前,恳求的说:“何苦呢?你去找他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不会因为你去了就不再扰我,恐怕还会对我更不利。何 况,我们的立足地并不很稳,他可以说出非常难听的话来,而你……”她咽住了,对他凝眸注视,眼光凄恻温柔。半天,才叹口气说:“唉!总之一句话,我们相 遇,何其太迟!”

一句话道破了问题的症结,梦轩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他去找伯南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是,-青投到了他怀抱里,还要继续受伯南的气吗?夏梦轩,夏梦轩,你还算个男人吗?他痛苦的把头转开,低沉的说:“-青,我要娶你,我们要结婚。”“别说傻话,梦轩。”-青沮丧的低下头去。

“我不是说傻话!”梦轩愤然的掉转头来,满脸被压抑的怒气:“我说我要娶你,我要你有合法的身分和地位!我不是说傻话,我是说……”

“是的,梦轩,我知道,但是……”-青抬起头来,睫毛掩护下的那对眸子清澈照人。“但是,这里面有多少个但是呀!”

“哦,-青!”梦轩颓然的把头仆在她的肩上,痛苦的左右转动着,嘴里低低的、窒息的喊:“我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青幽幽的重复着他的句子。“你该爱那些爱你的人,保护那些需要你的人。不止我一个,还有你的妻子和儿女。”

“我给了你保护吗?我在让你受欺侮。”

“你给了我太多的东西,不止保护。至于欺侮,如果我不当作那是欺侮,又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一笑置之,不放在心里的。”

“你是吗?”他望着她的眼睛。

“我──”她沉吟了一下,然后毅然的把长发掠向脑后,大声说:“我们不谈这件事了,行不行?为了他那样一个电话,我们就这样不开心,那才是傻瓜呢!来吧!梦轩,我想出去走走,我们到碧潭去划划船,好不好?”

他们去了碧潭,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阴影留在两个人的心里。问题?他们的问题又何止这一件?三天后的一个晚上,-青无意间在梦轩的西装口袋里发现了一件东西,一件她生平没有看过的东西──一张控告-青妨害家庭的状子!

她正站在卧室的壁橱前面,预备把梦轩丢在床上的西装上衣挂进橱里,这张状子使她震动得那么厉害,以致西服从她手上滑落到地下。她两腿立即软了,再也站不 住,顺势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捧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她一连看了四五次,才弄清楚那上面的意思。美婵控告她!妨害家庭?她浑身颤栗,四肢冰冷。自从和梦轩同 居以来,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是触犯法律的,那么,连法律对她也是不容的了?她是一个罪犯,对的,她再也无从回避这个宣判了:她是一个罪犯!

用手蒙住脸,她呆呆的坐在那儿。脑子里车轮似的转着许多幻象;法院、法官、陪审员、观众、美婵、律师……许许多多的人,众手所指,异口同声,目标都对着她,许-青!

你妨害了别人的家庭!你抢夺了别人的丈夫!你是个罪犯!罪犯!!罪犯!!!多少人在她耳边吼着;罪犯!罪犯!!罪犯!!!

她猝然的放下手,从床沿上直跳了起来,不!不!我不是!她要对谁解释?她四面环顾,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帘静静的垂着。她额上冷汗涔涔,那张状子已经滑到地毯上。

好半天,她似乎平静了一些,俯身拾起了那张状子,她再看了一遍。不错,律师出面的诉状,打字打得非常清楚,美婵要控告她!美婵有权控告,不必到法院去,不 必听法官的宣判,-青心里明白,她内心已经被锁上了手铐脚镣──她有罪。她对美婵有罪,她对那两个无辜的孩子有罪,她逃不掉那场审判!不论是在法院中或是 冥冥的天庭里,她逃不掉。

但是,这张状子怎么会在梦轩的口袋里?他说服了她?让她不要告?还是──?-青想不透。美婵是怎样一个女人?她居然会去找律师,或者有人帮助她?对了,她 的姐夫,陶思贤。陶思贤?-青恍恍惚惚的,彷佛有些明白了。梦轩弄到这张状子,一定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这两张纸绝不会平白的落进他的手中。噢,梦轩,梦 轩,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收起了那两张纸,-青竭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走进了书房里。梦轩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放着一叠空白的稿纸。但是,他并不在写作,稿纸只是一种掩饰,他在沉 思,沉思某个十分使他困扰的问题。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聚集了无数的烟蒂,他手指间的香烟仍然燃着,一缕烟雾缭绕在空中。看到了-青,他把自己的思想拉回 到眼前,勉强的振作了一下,说:“又在忙着做点心?”

“不。”-青轻声说,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腮,愣愣的看着梦轩。“怎么了?”梦轩尽力想提起自己的兴致来,微笑的说:“你的脸色不好,又不舒服了吗?”

“不,”-青仍然轻轻的说,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梦轩,半晌,才说:“你在做什么?”

“我?在──构思一篇小说。”

“是吗?”-青的脸上没有笑容,眉目间有种凝肃和端庄。

“你没有,你在想心事,有什么事让你烦恼吗?你说过,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的!”

“秘密?”梦轩不安的抽了一口烟,从烟雾后面看着她,那烟雾遮不住他眉端的重重忧虑。“我没有任何秘密,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是……”梦轩犹豫的看了看-青,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终于,下决心似的说:“是这样,-青,我想结束我那个贸易公司,我对经商本来就没有兴趣,如果结束了公司,我就可以专心从事写作。我们离开台北,到台中或者台南去生活,也免得受伯南那些人的骚扰。”

“哦!”-青“淡淡”的应了一句,却“深深”的注视着他。“这和你的人生哲学不同嘛,想逃避?”

“逃避?”梦轩猛抽着烟,心中的痛苦说不出口。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虽然他拥有绝大多数的股份,但是张经理等人也有股份。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付款给陶思 贤,使公司的流动资金周转不灵,张经理已经提出抗议。而陶思贤的建筑公司成立了,他不会对梦轩放手,他的敲诈一次比一次厉害,美婵又完全站在陶思贤那边。 再下去,公司会拖垮。而且,自从他和-青同居以后,他拒绝了许多应该赴的应酬,中信局几次招标都失去了,张经理已明白表示,近几个月的业务一泻千丈。一个 事业,建立起来非常困难,失败却可以在旦夕之间。公司里的职员,对他也议论纷纷,风言风语,说得十分难听。陶思贤、范伯南,再加上人言可畏!公司的危机和 美婵的眼泪,家庭的责任和-青的爱情……多少的矛盾!多少的冲突!逃避?是的,他想逃避了。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已壮志全消。只希望有一块小小的安乐土,能 容纳他和-青平平静静的活下去。“逃避?”他忧郁的说,握住-青放在桌面上的手,那只手那样纤细柔弱,需要一个强者好好的保护啊。“我是想逃避了,这世界 上不会有人同情我们,我想带着你走,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让你远离一切的伤害。”

“美婵和孩子们呢?”

“或者,也带他们走。”梦轩咬着烟蒂:“我有一种直觉,你和美婵会彼此喜欢的,你们从没有见过面,说不定你们能够处得很好。”-

青默默的摇头,低声说:“不会,你又在说梦话了,她恨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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