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爱的侵略者
贤不再正式做律师,只好办些非讼事件,收入便锐减了。往来的人都喜欢这样问:"你近来打算怎么样?"他的回答是:"失业了,准备饿死。"说过之后人家当然 表示不相信,他也为了坚定人家的这种不相信起见,不得不招腰包表示自己家尚富裕,就勉强叫菜买酒的装作欢容陪人饮,饮醉了便不免露出颓然的形容。也许人家 早已拆穿西洋镜了在惹笑吧,我最痛恨这般人的没心肠,但也有时原谅他们,因为他们自己也正在苦闷与无聊中呀。
余白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的才思是敏捷的,本来天天写文章换钱,现在不得不搁笔了。就是已经出版的书,他也不愿再印,卖完为止。他的朋友多是艺人之类、平日 本是乐于声色犬马的,现在更加日夜追欢起来,丽英同他吵过几场,他便拿茶杯摔过去,还用脚把她乱踢成伤,丽英气苦地哭回母家去了,口口声声要离婚。
余白冷笑道:"离婚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家中钱不够,落得省一个人吃用;只怕你离了婚从此就找不到第二个丈夫。"丽英说:"就是没有丈夫也胜如天天愁米愁煤还吃人打骂。"说着便到我家来告诉我同贤,贤凝视她半晌取笑道:"像你这样的太太还怕没有人要吗,又美丽,又贤慧。"
她听着立刻把脸晕红起来,仿佛减轻了十年芳龄,于是我想到那天她在城外小河里划船遇见余白的光景,她的脸庞是圆圆的,眼睛漆黑,看起人来灼灼有光,但是转 瞬间这种光辉便失去了!没有一个男子能静心细赏自己太太的明媚娇艳,他总以为往后的时间长得很,尽可以慢慢儿来,殊不知歇过三五年便生男育女了,等他用有 欲无爱的眼光再瞥视她时,她已变成平凡而咯噱的,抱在怀中像一团死肉般的妇人。这时候他会厌恶她,恨她,觉得她累赘,仿佛不虐待她一下不足以泄自已被屈抑 的愤怒似的;她假如含泪忍受住了,也许就能够挨到白头偕老,像一对老伙伴似的直到最后的撒手为止。但是她不能够,她的回忆太明鲜了,她只记得开始恋爱时的 刹那,那是一个梦,她把梦来当作现实,结果觉得被欺骗了一一一一其实欺骗她的还是自己,而不是他,男人家事情忙,谁还有这么好记性的牢记着八年或十年前的 梦吃,永远迷恋在梦中,一世也不睁开眼来瞧下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只有男人可以享受爱,爱就是促成交合同时还能够助兴的东西,男人到了 中年后渐渐明白过来了,觉得它太麻烦费时,要讲究享受还得另外用一种东西来代替它,这种东西便是钱,钱在男人手里,谁能禁止他们同时大量的或先后零碎的一 个个买爱!
这时候,女人的梦也应该醒了,反正迟早些总得醒的。花的娇艳是片刻的,蝶的贪恋也不过片刻,春天来了匆匆间还要归去,转瞬便是烈日当空,焦灼得你够受,于 是你便要度过落寞的秋,心灰意冷地,直等到严冬来给你结束生命。世间上没有永远的春天,也没有长久的梦,梦将醒时人家偏要来给你称赞上一阵贤慧美丽,那等 于再催眠,徒然增加一番难堪,到头来还不是事过境迁?
我的心里微微有一些带酸滋味,但是我觉得那是卑鄙的,也就自己抑制住了。产期业已临近,贤天天在外面跑,我问他这么晚才回来究竟为了什么事,他便拉长脸孔大嚷道:"在找饭吃!我不到处奔跑,谁拿白米来塞你们的肚子?"我听了只会气苦。
家里的存米一天天少起来了,人家不知道,以为你们总不愁什么吃的。贤似乎也不甚留心,而且怕提起,每逢我偶然说起何不辞歇了陈妈,菱菱由我自己带领,也好 省一个人吃用时,他总是骤怒起来,额上青筋暴胀,捏着拳头冲向前来对我怪吼道:"你在放些什么屁?菱菱你会带领,瞧你凸着肚子连走都举不动脚哩,菱菱出了 乱子你拿什么来赔还我?就拿你这条狗命给抵了,也够不上一星星!"我真奇怪这种话可是从一个读书人嘴里说出来的。
每晚上他饮酒。花生米啦,叉烧啦,一包包叫女佣去买了来,吃到中途高兴时还喊菜,女佣缠不清楚或走得慢一些就要吃饱臭骂,王妈受气不过只想辞职,由我手劝导百说好话这才算勉强做下去了,只是满脸冷冰冰气,映得全幢屋子都陰森 森地。陈妈是个笨手笨脚的,贤倒反而待她好。吃酒剩下来小菜便叫陈妈你将去下饭吧,吃完了早些题,明天好领菱菱到弄口玩去。王妈赌气在厨房叽咕,他也不理 会,径自上楼呼呼睡了。可恨的是明天上午收酒钱来时,我款步上楼对他说道:"下面酒店在收钱呢。"他沉着脸孔冷笑道:"收钱关我什么事?酒店老板又不是你 的姘头,叫你这样起劲来替他讨钱?"说着,他便自己拿起本曲调簿来看,口中工尺工尺工工尺的,我没奈何,只得噙泪下去把自己仅有的几个积蓄钱来垫付。有时 候他高兴起来,也常肯把我所垫的款子还我,另外还多给些,说是给你买水果吃吧,但是大多数的时候,问他讨钱时总是说:"你就替我垫一垫便会怎样?难道怕我 少你钱?"我说:"不是怕你少呀,我根本垫不出,没有钱。"他就鼻孔冷笑一声道:"那末我也没有。"我说:"你没有你就不用喝酒,不喝酒又不会渴死人 的。"他评的一声把桌子都推翻道:"谁说不会渴死人,你不给酒我就到外面喝去。"说着怒目披上大衣径自出去了。
从此他便不常在家里吃饭,我们寂寞地过了年。有时候我也想笼络他,到初三那天在他上午将出去时见他还高兴,便同他约好今晚必须回家来吃饭,我当亲自管他烧 几只可口的小菜。他笑着问:"给我备酒吗?"我瞧一下他的胜也便含笑道:"少喝一些把,多了会伤身子。"大家和和睦慧的分散了,他去找朋友,我去同王妈一 齐买小菜。这样上半天洗啦切啦忙了一大阵,下半天刮着烧,看看已是上灯时候了,他还不见回来,我心里就有些慌,知道靠不住。菱菱嚷饿先要吃了,我把各盆菜 都匀出些来给她,自己心想也吃一些,但总仿佛觉得他就要回来的了,不如再等他五分钟把,这样一再延期到九点半了,冬天的夜里又是任陰沉的,不吃饭更加显得斓骨的冷,就是我再想等,女佣等也禁不住打瞌睡了,煤球的火焰只会黯黄下去,我觉得一切希望部微弱,完了,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然而他毕竟还回来的,在午晚一点多钟。他的嘴里哼着歌,是舞场流行的爵士音乐。我听着平惹气。进来时扯开披头就吻菱菱额,一阵酒气冲过来,我不禁坐起在床 上门:"你在外面喝了酒吗?"他说:"你明明知道还问我则甚?"我不禁气塞胸膛的数额也见"人家早晨同体讲得满好的,叫你晚饭回到家里来吃,我还为你亲自 去买小菜烧了大半天,谁知你倒在外面灌黄汤开心。"他脱了衣服一攒进被窝就朝里睡了,嘴里还含糊说:"我灌黄汤也不干你事,你买小菜你自己去吃,我是没福 气享受。"我的心中一阵冷,只还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我便问他;"那末这买小菜的钱算是谁的呢?"她已几乎睡熟了,听见这话,却又回过头来自我说道:"谁 要买小案便是谁出钱,横竖我又不曾吃过一筷。"
我简直气到天亮。
次晨我清早起来,冲进厨房把所有小菜都倒在垃圾桶里,王妈要想拦阻也来不及了。她知道定是贤给我受了气,使一命挣我到客堂间管坐,一面端了杯茶来,我拍噎 着只气若。王妈说:"这又何着来呢?少爷近来也太不像了,不过如如你也得保重,早晚就要临盆了,还掏这种闲气。"我哭着说:"人家男子就是一时赚不来钱也 不该这样作践老婆呀,真是的……"王妈不待我说完,便飞出句利刃似的话来道:"我看少爷也不是为了钱的事,像他这样的人那里不好想法子,奶奶你可别动气, 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我也是听隔壁穆太太家女佣说的,穆太太有一次在大沪舞场碰着过我们少爷,他在同一个女朋友在热络地谈着知心话,不防着穆太太瞧见他, 听说这个女朋友还是从前常常到这里来的呢,也不知道她是谁,说是生得很漂亮的。"我听着几乎晕了过去。
迟缓地,怔怔地,我按着心口一步步扶上楼梯,菱菱已睁开眼睛醒了,见着我便喊要起来。我说菱菱再多睡一会吧,天气冷得很。贤也朦胧中喃喃说,你自己怎么不 多睡一会呢?这样早起来又没有什么事。说完这句他又闭上眼睛睡了,我凄然望着他的脸,觉得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有些依恋,也有些恐惧。
这天他直到十一点多钟才起来,我问他可要吃些什么点心时,他说点心也不必吃了,今天决定不出去,下午陪你看电影。我的心中颇有些惴惴,深恐他会问起昨夜所 备小菜的话,果然他在吃午饭时对我说了:"昨晚我刚巧有些事情不能回来,累你白忙了一场,小菜钱一定还你,现在我们就叫王妈去热菜来下酒吧。"我听了不免 心中惭愧,恨不得马上能够贴出笔钱来重新补买小菜,但是时间已来不及了,只得望着他撒谎道:"这菜后来是我与菱菱两个自己吃掉了,你也不必还我钱,这时没 菜下酒,我看馆子店今天也开门了,还是叫王妈到外面去买几样吧。"他听了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别的话,便说:"既然如此也不必去叫了,就给王妈两元钱叫 她去买两包油余花生米来下酒吧。"我听了便要伸手向他昨晚挂在衣架上的大衣袋里取钱,不图他这下子猛可变了颜色,慌张地起来按住我的手说道:"你这算什 么?两块钱就是暂时垫一垫也不打紧呀,怎么乱动人家的衣袋?"我当着王妈没意思也就叽咕道:"便是翻翻你衣袋又算得什么?叫我一次次垫钱我可没有这许多钱 来垫,昨天小菜已经买去三十几块钱……"他不待我说完,便不耐烦似的打断我的话道:"昨晚小菜可不关我事,我是一筷也不曾吃到。"这时王妈便不该多嘴说了 声:"真是的,少爷你怎么说好了的话,昨夜又不来吃饭?害得奶奶今早一气便把小菜都倒掉了,可惜的,连菱菱都没有吃着几筷呢!"贤不禁圆睁眼睛猛喝道:" 原来是你把小莱统统都倒掉了?"我倒也不肯示弱,便故意装作不经意似的笑一声道:'"是我倒掉了又怎样?钱可是我自己拿出的,倒不倒掉由得我!"说时冷不 防贤劈手一记就打过来,我本能地把头一闪,耳光正打在后颈上,吓得菱菱直哭起来,王妈也呆了,颤抖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我这时也顾不得大肚子不便,一头撞 人他怀里说:"你打!你打!"一面又把最挖苦的话都骂出来,我知道男人顶恨说他不会赚钱,我就骂他自己不会赚钱还要叫老婆借酒钱小菜的,好不要胜。他 说:"你的钱又是从那里来的?还不是从我地方揩了油去?"我说:"谁搭你什么油来,我是自己写文章得来的稿费。"他说:"那末以后你就靠稿费为生好了,别 再向我要。"我说:"不问你要天下倒没有这样的便宜事,我偏要伸手向你算帐,请你马上把昨天的菜钱还给我。"于是他不肯,我偏要向他大衣袋中摸,他仿佛有 着亏心事似的慌张失措来拖我了,大家扭做一团,王妈不禁抖索索地直喊:"少爷,奶奶,看菱菱面上吗!奶奶你且让后一步,当心肚子呀!"贤倒也望我肚子一 瞧,又看了菱菱一眼,径自抢了大衣出门去了。
于是我哭了一会,又睡了片刻,粒米不沾唇,到了下午便觉得肚子痛起来了。这次我可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叫喊,只自轻声关照陈妈好好的照管菱菱,自己直挺 挺躺在床上,心中仿佛在等死。但出乎意外地,他傍晚五点多钟倒回来了,看我睡在床上便问:"身子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我不禁一阵心酸,眼泪淌个不住,他也 讪讪地说:"以后快别这样胡闹吧,我是不知怎的近来脾气不好;外面也常同人家闹架,昨夜是一个朋友请客,余白也在的,他最近说是决定到内地去了。"我听着 仿佛别有会心,泪也渐渐自己干了,就告诉他今天有些腹痛。
他也慌了,深自悔艾,一面忙着预备生产时用的东西。晚饭时明华恰巧来看我们,他近来寄宿在朋友家里,不做什么事,预备有件时到内地去。我见着他也不难为 情,因为上次养第二个女儿时也是他在穷相帮着的,这次他便义不容辞的管我找这样拿那样的,夜里请医生也是他出去打电话,再在弄回等医生的汽车,生怕他们找 不到误时。贤只在床旁守候着我,恐防我胆小,白天里相打的事情大家都忘去了,这一夜他还是十年以前的贤,明华好像是我们的一亲弟弟,我觉得幸福了。在民国 三十一年正月初四午夜我养下了我的儿子元元,一个骨格很粗的胖小子,秤起来足足有九磅多,眼睛乌溜溜的,落地时不即哭,给医生拍了两记,这才哇出声来,声 音很宏亮,乐得贤连拍王妈陈妈的肩膀说:"劳苦你们了,你们烧好糖面快去睡。"菱菱早已给抱到三楼去睡,贤看见糖面捧来了就要上去喊醒她来吃,我说孩子睡 着还是不必喊醒她吧,明天也好吃的,贤满面笑容望着同样兴奋的明华说道:"我早说菱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呢,果然给她把来个弟弟,父亲得知了不知将怎样的高 兴呢。"
我想起公公近日来信说身体太坏,这次得知了该比吃个枯补药还有效吧?也许他马上就会出来看我们的,这样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于是贤当夜就拟好了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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