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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子

谚云:"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虽说孩子家没心眼儿,但也爱使个性子,谁能教得他同自己一鼻孔出气来?

普通人教子可分两种主张:一种是要使得儿子酷肖自己,所谓"克绍箕裘",而且能够"跨灶"更好。另有一种则是希望儿子再不要像自己一般没出息,或出力不讨好了,所谓吃一项怨一行,如鲁迅的遗嘱希望其子不要再做文人,以及明思宗之痛语其女为何生在帝皇家,他只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在民间安稳地过活,不必做皇家的金枝玉叶受亡国灭种之惨。

教子的目的大部分是要儿子好,替儿子着想;但也有专为自己利益打算的,如教他显亲扬名,多多尽孝道。除此二种以外,大多数人所谓教子恐怕还是莫名其妙的教法,人家说小孩子不许说谎,我也说不许,仿佛儿子偶然说了一句便是罪大恶极似的,办法就是一顿毒打,问他以后还如此否?儿子口是心非的讨饶了,他的责任也就完了,教子工作告一个段落。但接着又另一番教训,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是如何做据客戴外行客人的帽子,后来几乎被戳穿了,幸而经自己编一个谎这么一解释,一交一 易终于成功。因此说到做人必须有说谎本领,否则便休想在这个社会上混饭吃。如此教来教去,弄得为子者莫名其妙,幸而他也根本不把父亲的教训当做一会事,否则根想竖忖,岂不要弄糊涂脑筋吗?

也有父亲白手起家,自恨从小没有多读书,拚命想把四书五经灌注到儿子脑袋里去的,于是出钱请一个冬烘先生,整天把儿子关在书房里念莫名其妙的东西,结果儿子书尚未念通,身体倒先弄坏了,岂不伤心。也有父亲自己开设几爿厂,叫儿子当厂长,到处给他投资,让他做董事做什么的,结果儿子只会花钱,把他辛苦撑起来的场面终于弄塌为止。这些老太爷都是出力不讨好,白替儿辈作牛马一场,扶不起来的阿斗真是拿他没办法,结果只落得一声长叹,自认是前世冤孽。须知教也自有其方法,方法对了还得看机会,有时还要顾到当时的客观环境能否允许,孟母三迁是幸而当时找房子便当,若在今日,教她又如何筹措这笔预费呢?

革命家的儿子未必再肯革命,他也许进贵族学校,也许在政府中当一个现成的官吏。所以我对于许多革命家的宣传说:"为我们的子孙找一条路吧。"这种活在我听来反而觉得力量薄弱了,因为善自己找一条路是我的迫切的要求,替子孙找一条路,我总怕徒劳无功。假如我倒千辛万苦的替他们找出来了,他们偏不爱走,要另辟疆径,岂不是害得我白费气力。因为后辈的心不一定就如前辈的心,因此古人所尊的道始终不会实行,现在所提倡的革命也迟迟不能实现。革命若是从一条路上革去,早晚总有一天会达到目的,怕只怕是到了中途又变质了,觉得这条路线不大对,或者嘴里仍说对而心里感到不大对了,于是挂已往主义的羊头而卖目前政策之狗肉,这样一岔开再合开以后,原先所拟的目的地便只好算是历史的陈迹了,而过去的牺牲者也譬如白死。我想人心永不会满足,革命恐怕也永不会停止的,但是为了我们切身的需要,又不得不革。至于子孙,则只得由他们自己想去,做去,叫我们又如何能够替他们做得功德圆满呢?

然则子女索性养而不教乎。我的意思是:婴儿时教他动作,如以物勾一引 ,使其手舞足蹈等,或授以假乳頭,叫他吮吸解闷。稍长则教其行走,再大起来教其说话,识字。幼年时候以身体健康为原则,知识次之,放教时以匆过劳伤身为主。至于读书,我倒也并不迷信学校,若是付得起学费,就不妨让他上课下课混混,就算练一习一 社会生活也好,多结一交一 几个玩伴。但严格训练基本科目是要紧的,如国文,算学,常识(切实会用的)等。又因为中国学术太不发达,故重要的外国文的基础亦须打定,否则到年纪大了再念是更吃力的。

假如孩子到了十二岁以上,则我希望能多训练些技能,如打字啦,速写啦,或关于简单工程方面的。多才多艺总不是坏事,虽说艺贵于一精一,但若根本不让他知道或者试过,他又从何而喜欢起呢?

道德方面,我只教他凡利于合群的,便应奉行,因为一个人不能到处取厌于人,结果只好孤零零的活下去。抢人家东西会使人家不高兴,我当然教他别抢;但若竖一次蜻蜓似亦无妨于孩子家体面,我是决不主张厉声呵止他的。

假如孩子大了,我一定教他读历史,自己用脑筋去读。我教他先要知道从前人的所谓是非利害,如何变迁,如何层层被发现,于是新的修正旧的,或索性推翻旧的。我再要告诉他,我自己心中的所谓是非利害又是什么,如何在努力贯彻自己的主张,如何在矛盾地继续自己的生活,直到自己死亡之时为止。假如他同情我,以我的是非利害为是非利害,则他便继承我的遗志做去,若他根本不赞成我,或者就从我教给他的知识中,他能够发现我是错了,则我也将含笑瞑目,因为我所有的只是这些,我所知的也只是这些,接受与否是后辈的事,我的所谓"教"的责任总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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