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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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读报。有大报,有小报;大报法定,小报无拘无束。
法定的大报指导法定的形势,提高人的法定觉悟。
无拘无束的小报传递鲜为人知的信息,人靠了这信息把自己的脸撕破,开辟新的战场,再去撕别人的脸。
还有一种更具自由色彩的报便是大字报。大字报哪儿都有,连响勺胡同也有。胡同里的居民在大字报前拧开自来水龙头接水,在大字报前磨剪子抢菜刀,从大字报跟前走过上班下班买东西上厕所。大字报成了胡同的陪衬、装点,有时也能使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因为那内容虽然逊于中南海、清华园,倒也有几分贴切的身临其境感。
德国老太太上了大字报,有人揭发她丈夫死得可疑。丈夫死了,作为德国人的她仍然留在中国就更可疑。还说她脖子上那个大十字架项链是架袖珍照相机,她走到哪儿照到哪儿。后来那东西不见了,大字报号召人们追查。
住在胡同里的一位女干部上了大字报,有人揭发她在家装病不上班。她有个闺女专从医院为她开假证明,娘儿俩的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上班拿工资。“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
达先生上了大字报,没具体内容,是一连串质问:质问他为什么单在运动前搬到响勺胡同,意图是什么;质问他解放前到底都干过什么,换过多少职业,目的是什么;质问他为什么整天拉胡琴,拿胡琴散布“封、资、修”。
还有一位叫老胡外号老糊涂的退休职员上了大字报,他问题不多但严重,前些天他在街道负责读报。大字报指控他念报净念错字,竟然把“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念成“阶级斗争的大药丸”,用心之险恶实在非同一般。
司猗纹也在等待,等待她的名字上墙。她甚至早已把那上面的内容和前几位做着比较了,原来响勺最有分量的还是她。那时她在前边走一定会有人指着她的后背说:瞧,就是她。墙上的才是一小点,有的是干货,先前在东城住过两进的大院子。也许还有人说:净坐着汽车去听戏,上面怎么没有她下扬州的事?叫她说说怎么扔下她丈夫从扬州回的北平连孩子都扔在半路上。也许还有人说:问问她搬过几次家,为什么她丈夫不要她?也许还有人说:别看现在吃菜都是自己买,三四个老妈子不是没使唤过。
每逢司猗纹从大字报跟前走过就一阵揪心,她不敢在墙上找自己,只拿眼角扫那些白纸黑字。每次她都感觉到那儿还没她,没她就不如有她。
没她她的心就得这么紧揪着。
谁知人间的事历来都是祸不单行,福至心灵。她没有等来大字报,罗大妈倒通知她参加居委会的读报了。
“我在会上一提,倒是没多少人反对。去吧!”罗大妈说。
司猗纹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呆了。她有点不相信:也许那是一个圈套,说不定是为了将她骗到街道然后对她实行一种必要措施,扫厕所不也得先去街道领任务么。后来罗大妈又做了说明,说老糊涂在街道读了几天报,现在他不能再去了。胡同里又没个识字的人,她就推荐了她。司猗纹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还是您想得周到。想关心国家大事也得有人帮助。”司猗纹表示着感激。
“要不说哪,互相帮助呗。您又识字,又细心。”罗大妈说道。
“细心不细心,我这儿报纸倒全,平时我不让他们乱抓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用处。有时候找一篇文章就得翻一摞报纸。”司猗纹说。
“看,保险没错儿。您就准备一两篇儿,下午给大伙念吧。现时除了您,这一胡同子人谁能念成句呀!”罗大妈说。
罗大妈批准了司猗纹的读报,一面又用“没多少人反对”来提醒她:没多少人反对,还是有人反对,是罗大妈力挽狂澜、化险为夷才给了司猗纹以读报的地位。
按理说司猗纹一阵激动之后,还应再对罗大妈表现出些感恩戴德。但激动之后她只给了罗大妈一个声明:你让我读报,我得翻大摞的报纸,为了一篇文章一翻半天,全胡同你找去。识字,有报纸,还得翻。达先生识俩字,可他能参加?德国老太太识俩字,是外国字;老糊涂识俩字,可他订不起报,前几天还低三下四地找司猗纹借报纸。那么司猗纹凭了她的知识,凭了她的报纸,终于成了响勺胡同一个不可忽视的人才了。如果说那次去街道办事处给眉眉报户口,她仅仅是获得了街道的认证,那么如今她再进居委会,那就不是用个“认可”就能解释的问题了。现在她领会着罗大妈的用人意图,还从中肯定了三点:一,罗大妈称呼司猗纹第一次使用了“您”;二,她不仅被居委会接纳读报,她与那些提着马扎、板凳的老娘儿们还有明显的区别;都叫做参加读报,她们是听别人“读”,而她才是真“读”;三,要读,对读的内容必得有所选择。谁选择?司猗纹。选择和单纯的读又有着明显的不同,选择内含着一种权。权虽小但也是权——选择。这叫什么?连司猗纹都有点发蒙了:这不是连升三级吗?原来在她和罗大妈对弈的平局中,她到底又多走了两步。她没有白白“让一步儿”——择粗菜、蒸窝头、少了一条清蒸鳜鱼……
整整一个上午,司猗纹沉浸在少有的兴奋之中。她先把报纸准备好,然后就盘算起着装问题。眉眉也很为婆婆高兴,她建议婆婆穿一件军装绿的军便服,司猗纹接纳了眉眉的建议。她从里屋找出竹西的一件穿上,对着镜子照一阵,却觉得不伦不类;又找出一件天蓝的确凉长袖衬衫,又觉得和年龄不符;最后她还是找出一件翻改过的蓝卡其一字领的挖兜制服。她觉得在这件衣服上既具备着朴素节俭的痕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件翻改过的衣服(在这方面所有与会者都可称为明眼人),同时又不至于把自己归入那些老态龙钟的行列。
司猗纹有架圣加牌缝纫机,剪裁翻改一向随着时代,老“圣加”也跟了她几十年。
她穿上这件亲手翻改过的衣服,眉眉才觉得这一件对婆婆最合适,刚才她让婆婆穿军便服是一时冲动。只是在化不化妆的问题上她和婆婆的看法永远无法一致。
已经年逾六十的司猗纹,一向注意自己的容貌。她认为一个人的仪容并不在于是否有件时髦衣服,而在于你有一张永远容光焕发的脸。为了这张脸,运动之前司猗纹一直采用一种蔬菜敷面法使自己的面部皮肤得到保养,那方法是任何化妆品都无可比拟的。晚上,她精心将黄瓜、胡萝卜或者土豆切成薄片,一片挨一片地将它们敷在脸上,然后静心仰卧二十分钟,让皮肤充分吸收蔬菜里的各种维生素。那方法是从前住东城时,东单广场一个摆摊卖香皂的白俄老女人告诉她的。当时很少有人了解这种原始美容术,司猗纹却从中获得了好处。
在从前的那些静静的夏夜里,每当她将那些薄片贴敷脸上,便安静地躺在院里的躺椅上跟姑爸聊东南西北。不知为什么,一旦那些薄片贴上脸面,她们谈话的内容就特别多:从尚小云又换了跟包,到丁妈和虽城的清真卤煮鸡;从西太后为什么派太监到后门桥买煎灌肠,到唐槐秋的旅行剧团又吸收了王人美……无所不谈。姑爸只是哼哼哈哈地“捧哏”,而庄晨、庄坦就在她们身边披着夹被学演文明戏。
直到万不得已了,司猗纹的敷面法才被迫中断。但她对容貌的保养还是不愿忽视。当她告诫眉眉只能用五分钱一盒的蛤蜊油擦脸时,她却仍然留意着市场上尚未被当做四旧破掉的那些化妆品。即使一瓶最大众化的“友谊”雪花膏,一盒男女均用的“雅霜”,也总比那美其名曰“蛤蜊油”、实际为白凡士林擦脸要舒服一些。
每天早晨,司猗纹用这些东西在脸上轻揉着,她搽得适量搽得均匀,尽量不让人看出她在脸上的用心。惟一令她遗憾的是她的眉毛,这两条在娘胎里就发育不全的标记伴随了司猗纹多半生,使她不得不借助于眉笔的涂抹。
眉眉从来就不愿看见婆婆那两条经过描画的细眉,她觉得最使婆婆有着旧社会痕迹的莫过于那两条假眉了。从小她就是把那些地主婆、姨太太们和假眉联系在一起的,那时她对“臭美洋媳妇”的概念便是基于她们那一脸怪粉和两条又弯又细的假眉,而“洋媳妇”又是她对一切坏女人的一种混合看法。开始她不知假眉是拿什么画上去的,直到她第一次来婆婆家她还以为眉笔是铅笔。后来她发现每天早晨婆婆坐在梳妆台前用这种笔描眉,她才知道眉笔的用途。婆婆不在时她仔细观察眉笔,它比铅笔柔软,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她不满意它的存在,每逢婆婆领她上街她都尽量和婆婆拉开距离,那时婆婆在前边常常责怪她行动的迟缓。
下午,婆婆穿好衣服,用眉笔在脸上描画一阵,拿起挑好的报纸和语录就坐在桌前等待罗大妈的招呼了。眉眉觉得今天婆婆除了那两条眉毛之外,打扮得都很得体,她常常觉得那两条眉毛定会给婆婆带来厄运。
罗大妈站在院里招呼司猗纹了。
过去罗大妈有事找司猗纹,一向是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从未招呼过她的名字。也许她不知怎么称呼她,她既不能像一个家庭妇女招呼另一个家庭妇女那样把对方化作第三人称称为“他大婶”“她大妈”;她又不能像称一个国家干部那样称她为“司同志”;她更不能像称呼同窗、战友、朋友那样直呼她“猗纹”。其次如“弟妹”、“大妹子”更不贴切,因此她只好免去一切称谓,有话直说。今天,罗主任站在院里却开天辟地地喊了一声“司老师”。
“司老师,该走咧!”罗大妈说。
从前不是没有人称司猗纹为老师,后来她虽然从那个位置上跌荡了下来,但那个称呼还时隐时现着。在司猗纹的记忆里,越是具身份的人越是称她为司老师,如达先生。德国老太太也怪声怪调地这样称呼过她。但如今不再有人这样称呼她了,罗大妈这一声呼唤才使司猗纹一激灵。她慌忙从桌前站起,步态敏捷地迎了出去。
“您瞧,倒让您叫我了。”司猗纹笑着,显出受宠若惊。其实她是在想:难道我能去叫你吗?我知道你在家正动什么心思?
“咳,学习的事,谁唤谁一声还不都一样。”罗大妈说着,和司猗纹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在居委会,罗大妈没有郑重其事地把司猗纹介绍给谁,也没再称呼她为司老师,当着众人罗大妈甚至还对司猗纹显出几分漫不经心。她先说了几件街道上的零星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一阵,然后才宣布读报的正式开始。司猗纹展开了报纸。
人们对于司猗纹的出现,看来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也许街道上早已做了布置。她们只是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似乎在说,看看吧,谁知这报上的字从这个女人嘴里念出来是个什么调儿。显然交家具那天她们大都听过她的讲演,但听一个这么大岁数的女人读报,对她们来说毕竟是件新鲜事。
司猗纹读报,没有忘记先把报纸右上角的最高指示郑重其事地宣读一遍。那段最高指示每天一换,它关系着全报当天的方向。司猗纹郑重地念完最高指示,又流利地念完一篇头版头条上的文字。那文章是报道一个地方夺权的事,说那个地方一个叫“工造司”的造反组织已经从那里的一小撮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全面彻底”地夺了权。文章还说现在就是要夺权,夺权就是改朝换代,“我们对所有的权都要夺”,最后还引用了领袖的原话说,“革命力量起来了,全国就有希望。”
司猗纹读完报,接着是讨论。人们对那内容表现着应有的义愤和应有的高兴,说这权就得夺,党、政、财、文大权不能成年间把在一小撮走资派手里,那些走资派当官的看来神气活现,其实什么事都干,还不如咱老百姓干净。有人说有个省的书记到一个地方休养,每次偷一条毛毯,临走时他老婆连厨房里的黄花木耳虾皮都倒光了,这种人掌权就是资产阶级掌权。
还有人说偷毛毯算什么,一条毛毯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十块钱。她知道一个领导干部有五辆汽车,红黄蓝白黑。这红黄蓝白黑是有用意的,那是满洲国旗,不信你想想。这五辆车一坐多少年生是没人注意。这不就是老虎在你身边睡觉?
还有人说,有个当官的在老家盖房子用琉璃瓦,这东西在从前只有皇帝才能用,这不是复辟的野心是什么?
又有人列举了一些走资派们的荒唐来证实这夺权的必要。但这些道听途说越来越离奇越来越离题万里,连走资派吃鱼舌头人脑子都提到了。最后还是由罗大妈拨正学习态度,再由司猗纹念了一段关于中国援助一个像明灯一样的社会主义国家修建纺织厂的事,学习会才宣告结束。
散会后,这些基本成员并不急于马上离去,她们纷纷使着眼色,似乎在等待一个什么时刻。司猗纹感觉到那眼色,便向罗大妈告辞,出了居委会。
司猗纹的眼力是大有必要的。原来居委会的这些基本群众和骨干真的在等待一个时刻,近来上边不时给街道分发一些贫农票,那票只发给经过验证的三代贫农。凭了贫农票可到指定地点去买抄家物资,那价钱便宜得如同象征性收费。有时两块钱能买一张三人大沙发,十几块钱可买一张全新席梦思大床,二十块钱便能买回一套明式硬木家具了。至于那些低档的桌椅衣柜之类,也就值几根冰棍。然而人们还是为这种票证的价值纠纷着,为了平息这不必要的纠纷,居委会又实行抓阄的办法,却也终未使那攀比、摩擦终止。后来那攀比和摩擦的平息却是靠了一些传说。原来持贫农票者运气的好坏并不在于你所得物资的固有价值,有时在那看来寒酸的东西内部却潜藏着你万万料想不到的可观的意外收获。这意外的收获能把你惊得目瞪口呆:一只普通枕头里就可塞满上百双正在时髦着的尼龙袜;北城有个聪明人巧妙地撬开一个床头柜的夹层柜门,柜门里竟夹挂着几十块瑞士表:全新的大英格、欧米加……衣柜夹层里塞首饰,沙发靠垫里塞尼龙裤衩,最使全城贫农兴奋的是东城某人偶尔捡起一张被人扔掉的贫农票,凭它花四块钱买回一个旧席梦思床垫,回家拆开一看原来里边码满了十元一沓的人民币。那人被传得连胡同门牌号码姓名全有,于是那些不胫而走的使人兴奋的消息终于不再为那票证本身的价值而计较。她们只需从她们主任手中押宝似的抓了阄,再由她们的男人奓上平板三轮去那个指定地点拉货。
响勺胡同已经分发过这种神秘莫测的票证了。平板三轮在胡同里奔跑着,许多宅院不时传出敲击声。一切有着疑点的木质家具被大拆大卸着,仿佛购买不是目的了,目的在于回家之后这拆和卸。枕芯里的羽绒、木棉在胡同里飘扬;席梦思床垫被割得七零八落,一朵朵弹簧神经质地痉挛着。只是到目前为止全胡同收效甚微:除有一家在一只抽屉底层撬出一副银镯子外,尚没有重大发现。
人们热切企盼着下一次的鸿运来临。
罗大妈也抓到一张票,表面看她的手气不能算好,她仅抓到一张桌子票。罗大妈以此一再证明着她的大公无私。她拿这阄买回一张比八仙桌小些的、尚属于硬木之类的方桌。当大旗把桌子从三轮上卸下来扛进院子,司猗纹立刻就发现了它的出处,就像认出了一位阔别已久的老熟人。
庄家的那张麻将桌。
前不久她曾亲手把它交了出去,谁知它竟像庄家一个流浪汉似的,在外边饱尝了人间的冷遇又返回了自己的家门。原来这些没有思想、但又不完全为人所知的木头家什就这样在人间循环周游着。此时司猗纹见到这位庄家的“老熟人”没有更多的伤感,她只是希望罗家也该像那些传说着的人们一样,为了从那里找出人间珍宝而将它卸开拆开劈开,劈个稀巴烂,然后当做碎劈柴每天早晨用它的粉身和碎骨去升火,去冒烟,让她不再看见它。
罗家在廊下围住那麻将桌也热闹了一番。他们没有拆它、劈它,罗大爷把它翻转过来四脚朝天,敲击了一阵,内行似的估量着它的厚度和容积,又将那书本大小的用来放筹码的抽屉取下反复地掂量。当他们都确信不可能再有意外收获时,才扫兴着把它抬进了屋。
三旗骂着罗主任废物,三旗只是拿脚踢那小抽屉,罗大妈从三旗脚下拾起了它。
27
司猗纹愿意让过去淡远得没有痕迹,愿意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司猗纹。这已经不是虚幻不是空想,她已经去向目不识丁的居民宣讲夺权了。现在一张麻将桌进院,却使司猗纹又成了过去的司猗纹。这张四面都有小抽屉的硬木桌子就像是司猗纹过去的一切的见证。交家具那天她最愿意把它交出去,可现在它又回来了,见证人又回来了。
司猗纹从扬州怀抱咽了气的庄星回到家,公婆就正围在这张麻将桌前。他们在灯下看见庄星那张苍白的脸和司猗纹呆痴的眼神儿,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庄老太爷一把扯下桌上的绒毯,将刚刚搭好的牌撒了一地。他破口大骂司猗纹,骂她既是千里寻夫为什么不安分地守在丈夫身边,却抱着病中的长孙回北平;他说是一个女人的反复无常葬送了长孙的命。司猗纹无从解释那里的一切,只把庄星横抱在怀里低声抽泣。丁妈解释了一路的前前后后,说明孩子是突病在路上而咽气的,而司猗纹离开扬州也不是她的过错。
庄绍俭也因儿子的死赶回了北平,并借此向父亲提议不再远离家门,要去天津谋职。庄老太爷仿佛故意要给司猗纹些难堪,马上就同意了儿子去天津的提议。
庄绍俭客人似的在家住了几日,便去了天津。
司猗纹每每回忆起那次庄绍俭在家的日子,只记得他似乎就做了两件事。一是和朋友围坐在那张桌前打牌,一是打牌之后对司猗纹的纠缠。司猗纹所以把那形容为纠缠,是因为她原本要拒绝他的,然而她还是在他的纠缠中接纳了他。庄坦就是在这次他对她的纠缠之后来到人间的。庄坦身上那所有的性格都证实了司猗纹在纠缠中的不情愿。
这年,司猗纹的父亲司先生因公务的变化也举家迁往北平。他在响勺胡同的“勺头”购置了一处可观的宅院,并对赋闲在家的庄老太爷不断有所周济。庄坦的问世,司家对庄家的周济,又使司猗纹的地位在庄老太爷眼里有了变化,庄家的日子也开始灵活起来。然而庄老太太不久病故了,二公子庄绍安又娶太太又出洋留学,庄家的日子又出现了窘态。
司家目睹亲家的拮据,主张庄老太爷卖了宅院,干脆搬到响勺胡同与司家同住,司先生愿意把一个规模不少的跨院送给庄家。
司猗纹将父亲的意思传达给公公,庄老太爷权衡再三,终于带着窘态接受了亲家的邀请。但一住进司家的跨院,他便感受着一种寄人篱下的凄怆。相形之下司猗纹却自在起来,她不是坐着司家汽车和父亲一起听戏赴宴,就是与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春游踏青。这一切的优越仿佛都是司猗纹有意展示给公公的,是对他那自视清高的无言的回击。庄老太爷在司家住得气闷住得羞恼,他将一切都归结为自己的背时和司家的北迁。以至于当亲家兴师动众地出面为他做六十大寿时,他却恼羞成怒地憎恨起司猗纹来。他开始在日记中一面感叹自己一面诅咒司猗纹,他用司姓的英文字头S来代表她。
司猗纹无意中窥见了庄老太爷日记里对S的诅咒,她经过一大阵怒火中烧之后,便暗笑起公公那种既要面子又不甘清贫、既要自尊又经不住虚荣所惑的懦弱了。如果说从前司猗纹的确是全心全意为庄家的饱暖操心,那么庄老太爷的日记提醒了她,使她第一次想到为什么一定要助纣为虐呢?他是什么?他不过是这个家庭里一个没用的摆设,摆着,绷着。她只有藐视他。
不久,司先生病故。司猗纹与刁姑娘之间为遗产展开了一场争执。原来那刁姑娘是个有心计的女人,过门不久便练得一手与司先生笔体相同的行书。她人丑字不丑,用这漂亮的字体伪造了一份遗嘱。遗嘱里说因司猗纹已出嫁,故司先生过世后财产应全部归夫人及次女司猗频所有。
这个带有明显破绽的遗嘱一下子激怒了司猗纹,她单枪匹马四处奔走请律师打官司,结果司猗纹赢了,司猗纹终于赢得了一份可观的财产。她决定离开这个没了司先生、只有那个刁姑娘的司家。于是她坐着洋车跑四城,最后又是在东城找到一处不算阔绰、但还令人满意的两进宅院。司猗纹到底又“背”着那包袱一样的公公离开了司家跨院,搬回了东城。
庄老太爷又是和那麻将桌一起,跟随司猗纹搬入了新居。这种本不该由女人抛头露面的事,居然都由她一人的力量办妥了。庄老太爷无言以对,他听着儿媳的指挥,认可她理事的才能,一种妒忌加愤愤然的心情又萌发开来;从此他就要住在她花钱她跑四城买下的院里,去做一个貌似的老太爷。于是在东城这套新居里他开始气急败坏地斥责下人,加倍刻薄地对待司猗纹,他决心要用这种严厉和刻薄来支撑他这貌似的地位。他可以当着全家把丁妈为他端到眼前的饭菜倒掉,他可以当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对司猗纹施以无理。他的日记里对S的言辞也更加激烈,甚至当他的大便出现偶尔不规律,也将那原因归结于司猗纹为他安排的饮食不当所致:“今日出恭三次,便不成条,与S的饮食安排直接有关。”
庄老太爷对司猗纹的种种挑衅,更加激起了她对他的藐视。她努力经营着庄家,精细地计算着开支,和颜悦色地使用着下人,使庄家的下人很快成了司猗纹道义上的同盟。
于是老太爷的懦弱,庄绍俭对家庭和儿女的不负责任,在司猗纹的经营才能对比之下越发惹眼了,这种对比的悬殊简直就是给庄老太爷最直接的难堪和打击。他开始用笼络庄晨和庄坦的方法来贬低他们的母亲,为此他不惜给他们讲述连他自己都嗤之以鼻的《女儿经》,用那“经”里的“道德”观贬着司猗纹的一切一切。他还拿自己那点仅有的积蓄不断给庄晨庄坦添置新装。他给庄坦做不合乎年龄的上档料子的西服,给庄晨买光可鉴人的漆皮鞋和长筒丝袜,他努力在孩子面前证实着他的存在。
司猗纹暗笑着,却故意当着孩子夸着公公的大方。
这年春节,庄绍俭从天津回家来了。他空着两只手,脸色很黯淡,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神不守舍坐在了那张麻将桌前。
28
庄绍俭从天津回北平过年,被司猗纹接纳下来。
在除夕守岁之后的深夜,当庄绍俭还在院子里徘徊时,司猗纹已精心调整了卧房灯光,精心为他们那张不常共用的大床做了铺陈。她洗浴打扮完毕,便开始等待庄绍俭。
司猗纹的举动倒成了对庄绍俭的一种气势、气魄、气焰。西服革履的庄绍俭终于进了司猗纹的房间,但他只是在屋里踱步。他的踱步看上去不甚自如,他和司猗纹保持着距离。
司猗纹漫不经心地往床前的炭火盆中添炭,木炭加进去,火苗噼里啪啦溅起来,房间变得暖融融的。
庄绍俭在暖融融的房间里到底上了床,在司猗纹为他和她造就的这块天地里,他还是与她保持着距离。——司猗纹对于距离很是不陌生,傲慢的,讨嫌的,沉闷的,故意的,高高在上的,怒气冲天的……有时她战胜了距离,有时距离战胜了她。今天司猗纹领受的这距离不似平常,那像是一种罕见的猥琐。这猥琐却使司猗纹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宽宏和前所未有的对他的需要。假如庄坦的诞生是那次他纠缠她的结果,那么现在倒像是她在纠缠他了。最后,就像那次她终究敌不过他对她的纠缠一样,他也没能敌过她对他的纠缠。
庄绍俭服从了司猗纹对他的纠缠,但她终究没有任何获得。她放弃了他。庄绍俭早已转过身子。她觉得他正用自己的脊背挡住自己。
司猗纹想,万变不离其宗,感觉虽新,原因却旧。做爱需要的是无邪,没有无邪有赤裸裸的肉欲也行。此刻庄绍俭哪样儿也不具备。你看起来猥琐、自卑、紧张、胆怯,这是你对我表现的一种,一种表现罢了。她没有再纠缠他,只是不断观察他。每日他都是眼光呆滞,,神情恍惚,她猜测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几天后,庄绍俭就像突然归来一样又突然离去了。这种突然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逃避,他就像从一个预先的料想中逃避出去一样,他又像逃避一个已经由他造成的料想,那料想或许已经变成事实。
事实不久便被司猗纹证实了。司猗纹突然感到身体有一种陌生的不适:先是排尿时的异样感,之后又发现大腿两侧鼠蹊线上的红斑。她像遭了电击,她头昏目眩着为那现象寻找答案,她想起在扬州庄绍俭说过的“小红鞋”和她的那儿;她想起八大胡同里的莳春院;天津不是还有个著名的裕德里吗?她想。由此她还想到北平的街道胡同那些阴暗角落里张贴的那些广告,为难以见人的病症而张贴的难以见人的广告。原来肮脏的病症却都被冠以最美丽的字眼,“花柳”“杨梅”便是对那类疾患的统称。
司猗纹没有一味去诅咒庄绍俭的不洁,她更多的是怨恨自己,怨恨这具光洁白净的肉体对他的纠缠,这肉体需要的就是他的不洁吧?从此她就像惩罚自己一般,常常赤裸着下身叉开双腿在床上静等。她等待着一个时刻,等待着她那干净的灵魂从这不干净的肉体不干净的xx道里穿越出来,让那灵魂无牵挂地向上升腾,向无人无物的境地升腾。
她躺着,她愿意用这个放荡的自由自在的无所顾忌的见不得人的姿势,亵渎她精心营造的卧房精心营造的家庭。她愿意忘我,在忘我中让自己烂掉,她烂得越彻底就越好看。
有一次她把端着洗脸水进屋的丁妈吓了一跳。丁妈无法想象她所崇敬的大奶奶如何会用这种姿势来迎接她。她扔下脸盆,心里怦怦乱跳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一生中从未见过裸体的女人她甚至没见过她自己。现在她不知是惊还是奇,还是惊奇。她呆立在床前不敢开口又不敢离去,后来她还是横下一条心选择了离去。但是司猗纹叫住了她,她把一切全告诉了丁妈。
对丁妈的诉说毕竟又使她想到了解救这个词,她的灵魂不忍抛弃这个肉体她又生出了解救自己的信念和力量。她开始让丁妈去那些阴暗角落里,从那些泛着尿碱的厕所墙上那些犄里旮旯的电线杆上发现那些救人广告。
她们终于发现了一种能使病人起死回生的药品“606”。她们用了它。
几个月后,司猗纹那些现象消失了,她无人知晓地发病又无人知晓地康复了。当她确认自己的体内彻底排除了最后一丝病毒时,她才把自己投进丁妈怀里哭起来。许久以来她一直寻找着一块可以哭的地方却寻找不到,她常觉得世界很大可供人流泪的地方却很少,她在寻找一种可供灵魂畅游的空间而不是一块具体的地皮一个房间一片树阴,现在丁妈那寡淡朴素的襟怀终于承受了她灵魂的畅游。这个不识几个大字的、只能替司猗纹辨别出“606”符号的乡下粗人并不明了在她怀中悸动的这颗头颅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她只是用她的灵魂感悟,接受着这头颅里的悲悲喜喜。
司猗纹四十岁。她以一场恸哭结束了她的前四十年。
她不似那种历经摧残、出浴泪河、再无所思所求的女人,她以娇艳得可疑的丰姿又出现在家人跟前。庄老太爷终归没有明了儿子扔给了司猗纹什么灾难,也终归未能了解司猗纹已是大病初愈的儿媳。他只感觉到她比过去新鲜,连姑爸也觉出司猗纹身上哪儿都是光彩。
在毒水里泡过的司猗纹如同浸润着毒汁的罂粟花在庄家盛开着。从此她不再循规蹈矩、矫揉作态地对待自己,她经常用她那个习惯了的姿势大模大样地把自己劈在床上。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姿势,这姿势有着一种无可畏惧的气势,一种摄人魂魄的恐吓力量,它使那些在做爱时也不忘矫揉作态的预先准备好优美动人姿势的女人黯淡无光了,这种女人也包括了从前的她自己。
也许是生病对子女的大意,也许是病后的妖冶,近来她经常忘记庄晨和庄坦的存在。这倒使得他们更加深了对庄老太爷的感情,他们放学回来常常扎进爷爷房间,听爷爷为他们念“弟子规,圣人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司猗纹对此并不认真,如今她像是一个能容忍万般事端的明事理的儿媳,好脾气的嫂子,宽容大度的母亲。但是经过毒法浸泡的司猗纹却在酝酿着一个危险的计谋,她被这计谋弄得兴奋、气短却又快乐非常。她决心拿自己的肉体对人生来一次亵渎的狂想,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只是一种玩世不恭的小把戏。她选择了她的公公庄老太爷。
那一夜月光很好,还有微风。但司猗纹并不需要月光和微风,她想最好来点乌云狂风,乌云狂风才和她的行动更协调。在卧房她先把自己脱了个赤条条,又对着镜子验证了一下她这不容置疑的赤条条,并且为自己设计了待会儿在那个时刻的第一个姿态,然后抓起件睡衣一裹便走。
二进院里,庄老太爷房里还亮着台灯。他躺在床上正咳嗽着往痰缸儿里吐痰。
那痰声使她想起永远摆在他床头桌上的那只搪瓷痰缸,她想象着积攒在里边的那些呕吐物,那些灰绿带黄的黏稠液体使她生出难以抑制的恶心。也许正是这难以抑制的恶心更坚定了她那难以抑制的行动。
没有必要的恶心就没有必要的行动。
她从容地推开了庄老太爷的门,像每日清晨给他请安那样自然、安静。她站在了他的床前。
司猗纹的突然出现使庄老太爷连吃惊都来不及,他从床上微微欠起身,扭过他那因戴着白色睡帽而显得有点滑稽的脑袋茫然地盯着床前的女人。他还没有弄懂这是不是他的儿媳,她的睡袍早已从她的肩上滑下来。她赤条条地亮着自己,单把那块黑对准他的眼睛——她的第一个姿态。
这第一姿态果真使庄老太爷大为惊恐——他被吓着了。
美从来都是恐怖的,人大都无法承受这美的恐怖。当庄老太爷被这恐怖所震撼时,他便本能地去抓桌上的痰缸。他想用它去袭击那个身体,但那个沉甸甸的清香的身体却把他整个儿地覆盖了。
她压迫着他,又恣意逼他压迫她。当她发现他被惊吓得连压迫她的力量都发不出时,便勇猛地去进行对他的搏斗了。那是蓄谋已久的策划,那是一场恶战。为了这场恶战她甚至运用着模仿着她翻弄过的章回小说里那些旷久的女人为唤醒男人那一部分的粗俗描写。为了这场恶战虽然她只看见了他那青筋毕露的打着皱褶的脖子和脖子上的青筋的暴怒,她仍然模仿着做着……
许久,当她认定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再无什么遗憾时,才下了床向他投过一个藐视的眼光。她像逃脱厄远一样地逃脱了这个房间,也许那不是逃脱,是凯旋。
司猗纹被出来夜游的姑爸撞见了。姑爸判断着眼前这个半遮掩的身体,这半遮半掩的身体威逼着姑爸。一时间她们没有言语,姑爸的惊异和司猗纹威逼般的直视在她们眼前交织多时。然后司猗纹以一种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气概,带着一身月光和一身黏痰和姑爸的惊异回屋睡觉去了,她躺下就着。
司猗纹仍旧在每日的清晨给庄老太爷请安,神态顺和恭敬。庄老太爷怕羞似的领受着这恭敬,只是夜间他常常惊醒自己(虽然她再没出现过),浑身盗着汗。他常想,世上最大的仇人莫过于她了。
29
庄家的麻将桌重返庄家院,被罗家安置在迎门。桌面摆起茶盘、茶壶和茶碗,卤虾酱、糖缸儿和红宝书。一尊荧光泡沫塑料领袖像在桌上照耀。
家具没有阶级属性,造它们的原料是树。树长在泥土里,不是长在女人的子宫里。子宫有阶级属性,她造就有属性的人,人再造就有阶级属性的子宫。人无法逃脱子宫就无法逃脱阶级属性。树是幸运的,你不能指着一棵楠木一棵紫檀说它们是地主——虽然它们高贵;你也不能指着一棵椿树一棵柳树说它们是贫农——虽然它们不高贵。但可以指着一个女人的肚子说这里面有一个资产阶级——你心里说,但你说了;你可以指着另一个女人的肚子说这里面有个无产阶级——你心里说,但你说了。
是子宫分割了人和树,使人以及树造成的万物变得不能正常相处了。于是桌子、杌凳、鳜鱼、香烟、蛤蜊油都有了阶级色彩。你开始不自觉地说:这是资产阶级的,这是无产阶级的。如果它们会思想它们会怎么说?你不能认为它们一定不会思想。花朵在夜间的盛开与闭合,玉米在夜间的嘎巴嘎巴的拔节生长,雨后春笋刹那间的破土而出,杌凳的稳坐哑言,都是一种语言一种思想。当你的屁股面对一只杌凳时,它本可以按阶级属性把你划分后再决定掀下你来或不掀下你来。它们没有这么做并不意味着它们不知道捂住它们的是资产阶级的屁股还是无产阶级的屁股,它们不掀下人来是因为它们正一面思想一面默默祈祷着人类的和平。
和平并不是现时的宠儿,现时崇尚怀疑和仇视。于是为了证实这怀疑的真实性,为了凭借这真实的怀疑使仇视更加仇视,人们迫切需要找到怀疑一切的证据。于是有人发明了“内查”“外调”这两个姊妹词,人正携带着这一对“姊妹”在人间流连忘返。
司猗纹就要迎接“外调”了。
罗大妈领来了两位女干部,她们进得门来毫不谦逊地坐上了司猗纹的杌凳。杌凳审视了她们的屁股,发现她们的阶级属性和罗大妈接近。她们来自北京东城。
司猗纹审视的是她们的腿脚和嘴。看腿脚她们不是来自大机关大单位;看嘴,嘴向下撇。这撇的嘴最为司猗纹所熟悉,这是它们长期以来的激烈、愤怒、申斥、指责、鄙视、自得的一种自然形成,这种下撇就形成了她们这嘴部的永远。
罗大妈有这嘴部的永远,那么她们和罗大妈的身份相同,那么她们是两位街道干部。司猗纹和杌凳的审视是一致的。两位干部一位显老一位显少。
司猗纹的大语录上又摆了和大语录成套的花镜,那语录和眼镜的配套如同她在家中迎接一切外人时一样。这种配套往往能使她那颗跳动猛烈的心得到缓解,此时司猗纹的心跳就得到了缓解。那么她可以为她们沏茶了。但她却弄不清她们外调谁,是她本人还是和她本人有关的什么人。
来人不忙于开口,只忙于拿眼睛搜索,搜索这房间和她。这搜索仿佛是外调的一个程序,有了这个程序才可以把外调者和被调者的档次拉开——谁理会你的沏茶(虽然她们正口渴)。你沏我喝,倒能把档次拉近,她们无须这种拉近。
司猗纹这次用的是茶壶茶碗,沏的是花茶末。末儿怎么?末儿也金黄,盖在壶里你知道是末儿?
金黄的茶水在碗里打转儿,来人的眼睛在屋里打转儿。显老的那位比显少的那位转得快,她有一双快转的眼,还有一双大骨节的手,这手扶在桌面上叉开五指奓着。司猗纹想:一个多子女的劳动妇女。大骨节,手的过度劳动所致。
显少的眼睛转得隐秘,是一种很难被人发觉的轻转。她短发圆脸,手中有个黑人造革书包。司猗纹想:年过三十,中等文化,包里有本儿有笔。
两位来者在完成了对眼前这人和物、物和人的搜索后,相对使了个眼色。
搜索程序结束。
显少的打开黑包,拿出红本和钢笔。
“时候到了。天国近了。”姑爸在世时经常哼这个歌儿,现在司猗纹几乎也哼出来。
时候真到了。先开口宣布外调正式开始的是显老的。显老的问,司猗纹答。
“你就是司猗纹?”
“是。是我。”
“住这儿?”她问。
“是,是住这儿。”她答。废话,她想。
“属什么的?”她问。
“属羊的。”她答。这也像外调?简直像算命的。
“你有个属虎的妹妹?”她问。
“有,她比我小七岁。”她答。
“她叫司猗频。”她问。
“是,是叫司猗频。”她答。
司猗纹放下一半心来。原来她们调查的不是她,是她的妹妹。与此同时司猗纹凭着自己那心灵的闪光那善于感悟的直觉立刻为自己设计好了下一步的回答,她还预感到对付眼前这位外调者是不会遇到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的。
“你们走动吗?”显老的又问。
“前些年走动,这几年来往少多了。”司猗纹答。
“那是为什么?”
“说起来是姐妹,其实也谈不到一块儿。再说各个方面也不大一样。”
“哪些个方面?”
“比如经济情况,还有个人的秉性、脾气、爱好……”
“能再具体点儿吗?”那个显少的插话,准备记。
“让我想想。”司猗纹说。
司猗纹经过一阵“想想”之后,没有再等提问,说:“比如穿着打扮吧,我妹妹司猗频爱打扮。”
“光打扮?”问。
“再比如司猗频爱打牌,一打就是通宵。这解放后谁不要求进步?我就主张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要和旧社会划清界限。”答。
外调者又互相看看。显然,她们已经感到面前这个属羊的和颜悦色的司猗纹回答问题非凡。但她们必得提高警惕。于是问话换了那个显少的,她边问边记。
“司猗频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什么?”
“靠她丈夫。”
“她丈夫不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吗?”
“是,年头不少了。可他留下了财产。”
“她丈夫解放前做什么?”
“是开滦煤矿的高级员司。”
“是个什么?”显老的插话,有所警惕。
“噢,就是高级职员。”司猗纹说。
“够个资本家了吧?”显老的又问。
“……”司猗纹想笑,没笑。
“开滦在哪儿?”显老的问。
“在唐山。”司猗纹答。
司猗纹的对答如流,使外调者的问题一个个迅速结束着。
“听说你们家有人在台湾?”又换了显少的问。
这是一个出其不意的发问,也许这才是外调的核心外调的目的。这个问题的提出才使司猗纹的心感到一阵紧缩。
可是她家并没有人在台湾。
没有人在台湾并不等于你就得拒绝承认你家有人在台湾。有时越是不存在的问题,你越矢口否认就越像是在编造,这“编造”有时能使你前功尽弃——你刚才的一切对答如流都成了编造。
司猗纹在用心。
“解放后我参加工作填表的时候就做了交待。”司猗纹说,“我家没有人在台湾。我的父母、公婆、丈夫早已死了。他们虽然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有过剥削,也有过错误,可是没有人在台湾。”
“司猗频那边呢?”显老的问。
司猗纹沉默片刻。她想,问话的症结既已明悉,本可以立即做出回答:司猗频那边也没有人在台湾。但为了不叫来人感到她回答得草率,她必得给人造成一种不草率的印象——她在努力想。她想,司先生死后不久,刁姑娘又改嫁了一个国民党军官,于是那军官就成了司猗频的继父。那军官解放前夕分明已经阵亡,刁姑娘才卖掉响勺胡同的宅院,靠了这笔钱活到解放。难道她们指的是司猗频的继父,那位阵亡的军官?
也许所有外调者和被调者根据一点蛛丝马迹都须展开些想象,比如现在,她们都应该不谋而合地想到那军官并非阵亡,而是去了台湾。如果再想得深入些,还可以变成司猗频原本也有随继父出走之动机,由于种种原因才未能如愿。当今,台湾和一切海外关系既已成了时代的一个兴奋点和敏感区,那么双方都须为接触这个兴奋点之后的更大兴奋而动些心思。
司猗纹决定让那个死去的军官在台湾。
“您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司猗纹一阵苦思冥想之后说,“先前对那件事,总觉得离自己太远,现在提供出来也是我的责任。”
一个兴奋点到底引出了一个盼望,两位外调者眼睛亮了。显少的打开了已经合上的本子。
司猗纹继续:“司猗频的继父是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夕突然失踪了。您想,他不在那边儿又在哪儿呢?”
司猗纹在这里用了个“那边儿”,似乎她不直接说出“台湾”二字,就能减少自己对妹妹的一份歉疚。
外调者被司猗纹弄得直兴奋,她们不断会意地交换着眼色,像是说:这趟远征西城总算如愿以偿。
“你能把刚才说的都写下来吗?”显少的问。
“行。”司猗纹说。
她本想拉开架势用蝇头小楷写出自己的证词。这是证词,也是炫耀给她们的书法。转念一想她还是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不该炫耀的炫耀有时会弄巧成拙。司猗纹拿出一支旧钢笔,故意显出缓慢而不流利地在她们交给她的一张纸上努力写着,写好之后又按上手印。
司猗纹送走客人便不停地做起家务:擦桌椅,擦玻璃,洗茶壶,洗茶杯,洗茶盘,连不常擦的花镜都擦拭干净。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去想东城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又像是整整一个下午她就是东擦西擦,家里并没有来过什么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做了一次不声不响的想象而已。再说她的想象深究起来也没有大错,假如司猗频的继父不阵亡他定而无疑得去台湾,那么为什么他又非得阵亡不可呢?对于一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反动派,司猗纹让他去哪儿不行?非得死?
让杌凳说。司猗纹在擦杌凳。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接待了几批外调者。频繁的外调锤炼了她的接待艺术,她知道怎样迎合不同来者的不同需要,投不同来者之不同所好。该云山雾罩便云山雾罩,该“丢个包袱”便“丢个包袱”,起誓、痛哭、坚决、彻底甚至逗逗来人,都要看来人的需要、所好。有时为了增添些声色,她不惜将自己的一些往事转借他人。如果被调查者是男人,她便用丈夫和公公去作些借鉴。有时她竟能指鹿为马故意把永定门说成动物园。
比如有一次两位远道而来的外地调查者坐上了司猗纹的杌凳,他们神不守舍地问着司猗纹东西南北,司猗纹也神不守舍地支应他们。三五句对话之后其中一位便向司猗纹打听:“哎,上万寿山咋走?”司猗纹决定逗逗他们,说:“出胡同坐102无轨到永定门换335。”二人按司猗纹的指点来到永定门坐上335(火车),那车是永定门开往郑州的。
然而她的那些无比鲜活的事例毕竟令多数外调者眼界大开,他们大都带着满意而去。连陪同他们的罗大妈也受了吸引。
接待外调者使司猗纹又往“台前”走了一步,不,是好几步。不久,就连国庆之夜绕胡同巡逻这种只有政治上最可靠的人才能担当的任务,居然也有了司猗纹的份儿。司猗纹开始把心放在肚里了。
但是有一个黄昏,司猗纹的杌凳又坐上了两位自称是一个什么部来的中年男人。
他们的突然到来他们那明显的与以往外调者不同的气质使司猗纹觉得一切都非同一般。杌凳没有从屁股上猜出他们的身份,司猗纹也没有从他们的腿脚、五官上猜到什么。她只预感到他们不是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的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来,她觉得他们和他们的目的都是从天而降。
果然,他们开口就提到了华致远。中华的华,一致的致,永远的远。
华致远打乱了司猗纹的接待艺术,她不再准备去云山雾罩地制造悬念,更没有去作张冠李戴。她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他们又将要她做什么。她变得一无所知了。
他们问她是否认识华致远这个人。
“我,记不清这个人了。”她说。
“你们曾经是同学。”来人提醒她。
“同学?噢,让我想想。”她不慌张,真在想。
“先前我在南方上学的时候……”司猗纹说。
“有一个男同学叫华致远。”一个人替她回答。
“当时你在圣心女校,华致远在男校。”又一人替她作了肯定,那意思是一切的一切我们都知道,现在不过是要听听你的。
司猗纹没有再要求想想。她告诉他们,她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样?”来人问。
“他……他当时很革命,罢课、游行……”司猗纹说,试探着来人的思路。
“这些不用你回答,也不是我们外调的内容。我们是问这个人怎么样。”来人问得怪。
“他……”司猗纹有些不知所云。
“你不妨就说说他在罢课、游行中的表现。”来人又作了明确的提示。
“他是积极的。”司猗纹肯定着华致远,想着他的声音他的每个手势每个步态。
“照你的说法,他是个坚定的革命家?”来人问。
“我是这么看。”司猗纹答。
“那,在革命的紧要关头他为什么要逃跑呢?”来人问司猗纹。
“逃跑?”司猗纹反问来人。
“对。而且是从你屋子里逃跑,或者说他的逃跑、变节行为是直接受了你的掩护。你不会否认吧?”
“问题是……”司猗纹的思维混乱了。她想用一些“问题是”把思维理顺,重新组织起语言。
这思维的混乱并不是她对他们的问题无言以对,而是因为她从来人的问话里了解到如今华致远还在,并且就与她同住一个城市——北京。从来人的口气中她还了解到他的处境。但她决心不让她的嘴证实那个不光彩的所谓的罪名,为了他们那如火如荼的日子,为了那个雨夜……后来她对他们说,当时她是和他有着友好的关系,但对革命她还是个局外人。她只知道华致远的出走是时局发展的需要,好像当时许多学生领袖都转入了地下。
来人没有再让司猗纹证明华致远的出走是不是变节,却饶有兴趣地问起了她那个更难以开口的问题。
“这么说,你不否认他是从你的房间出走的?”来人问。
“他来过我家,向我告别。”司猗纹说。
“仅仅是告别吗?”两位外调者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与身份不相称的互相对看),又一起把目光转向了司猗纹。
“是告别。”司猗纹说。
“没有别的?”
“没有。”
“假如华致远本人承认过他和你的那件事呢?”
“谁?谁承认了?”
“华致远。”
“我想,他不该乱说。那不可能,我们出身不同,我出身不好。”
“这么说,华致远说的你都不承认?”
“我不能承认,因为那不是真的。”
“是华致远在假造口供?”
“我想是的。可我们是清白的。”
“你能对你说的话负责任吗?”
“能。”
“那你写下来按个手印吧。”
“好。”
司猗纹写下了自己的话。按了手印。
外调者离去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来人那种兴奋。
面对外调者那尖刻的、带有审讯色彩和诱供意味的提问,司猗纹表现了连自己也奇怪的英勇、果敢。她就像又回到了追随华致远的年代,原来只有想到那个年代想到华致远,她的灵魂才能纯净如洗。她深信这次的接待无愧于她的灵魂也无愧于华致远,尽管华致远供出了与她的一切。也许正因为华致远无保留地供出了与她的一切,她更要有保留地英勇、果敢。
杌凳作证。
一个纯净如洗的灵魂使她将一次次的接待外调作着回忆对比,她感到很对不起东城的妹妹司猗频,她决定去趟东城。
她很久很久没有思念过谁了。
30
没有人限制司猗纹的行动自由,可她自觉总是被人限制着,身后永远有看不见的眼。为了东城之行,还得先在院里造点舆论,拿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掩护她的真实行动。
“带好病历。”司猗纹站在院里对屋里的眉眉说。她发现罗大妈正在廊子上摸索什么。
罗大妈只听见司猗纹要出门,暂时没分析司猗纹的动向。
“怎么就是出不了个门呀,那挂号可有限制。”司猗纹开始埋怨眉眉动作的迟缓。
眉眉越是出不了门,司猗纹就越是东埋怨西埋怨:“这宝妹也是,三天两头上医院。”
“宝妹怎么咧?”罗大妈摸清了司猗纹的动向。
“又三天不拉屎了,还得去东城看。您说说这孩子……”司猗纹说。
“怎么不上儿童医院。”罗大妈问。儿童医院在西城。近。
“去过无数次。她妈说东城有个中医能治。”司猗纹说。
眉眉这才领宝妹出屋,就像故意为婆婆创造了个与罗大妈对话的机会。其实她是刚找出宝妹的病历。
宝妹被眉眉拉扯着,服从着眉眉的拉扯。出了院子,眉眉才把她背起来。
司猗纹带着眉眉和宝妹来到东城,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司猗纹果然进了一家诊所。那诊所不大,就诊的儿童不少,由大人领着按次序排列在两位自称小儿专家的中医眼前,按次序张嘴伸舌头。两位大夫似乎就是凭了对舌头颜色的察看为儿童们开具处方。
宝妹也在一位大夫眼前张了嘴伸了舌头,司猗纹也拿到一张处方。但她并没有再去排队拿药,就领眉眉和宝妹出了诊所。
司猗纹走出诊所,亲自抱起宝妹快步向这胡同的深处走,眉眉觉得婆婆那敏捷但稍显忙乱的步态是平时少见的。她在后边努力追赶,还是落后不少。她想,原来婆婆今天给宝妹治病并不是真正目的,目的是要来这条胡同。这胡同深处住着她的姨婆司猗频,她想起她来过这儿。
眉眉也愿意看姨婆,她很久没见到她了。然而她还清楚地记着她的院子房子和她本人:那个不大的狭长院子像个刀把儿,房子却很高,屋里又白又干净,你一进去仿佛就愿意赶快呼吸一阵。姨婆那白里透红的脸,那银色头发,那丰厚温柔的胸脯那嘹亮的声音,以及她那双胖手、手背上的小坑,眉眉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在虽城时她做梦常常梦见姨婆,她把自己融进姨婆的胸怀,谁拉她都拉不开。近来她不再梦见姨婆,但有时还能想到她。
眉眉和婆婆一路无话,她紧跟着她走,想着那天两位外调者和婆婆那番对话。当时她就站在里屋,她一次次想冲出来,告诉她们婆婆说的不是真话,爱打麻将的不是姨婆而是婆婆自己,而姨婆打麻将不过是婆婆的陪衬。可是后来婆婆又说姨婆家里有人在台湾,这倒是眉眉不了解的事。她站在里屋忍住了自己,但姨婆在她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即使姨婆家真有一个什么人在台湾,眉眉也觉得那是姨婆的可怜姨婆的倒霉,那不是姨婆的过错。
胡同又大又深,半天她们才走到姨婆的门口。距门口不远有家小副食店,司猗纹在店前停住,让眉眉看住宝妹,她自己进店买了一斤蜜供。她把蜜供交给眉眉,压低嗓子说:“今天,咱们主要看姨婆。你先进院看看她家有没有外人,有外人你放下蜜供就出来;没外人你就到小铺来叫我,我就在这儿等你。”
眉眉往前走,婆婆和宝妹又进了小铺。
眉眉愿意承担这一任务,一时间她仿佛是在演电影,她是来接头的地下工作者。
她很容易找到姨婆家,双手推开一面锈红色单扇木门。她进了院,在一个挂着竹帘的门口站住。
“姨婆。”眉眉小声喊,有点紧张。
屋里无人答话。
眉眉又喊了一声,才有人撩开了竹帘,接着一个老女人将头探出门外。
“你找谁?”她问眉眉。
“我找……”眉眉认出了这便是姨婆。但她已不再是从前她心目中的姨婆,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已变得蜡黄,人就像那种风干的腊肉,一些白发随意从两颊飘落下来,连声音也变得喑哑了,这倒酷似婆婆。
“姨——婆。”眉眉认真地辨认,认真地叫。
“你是眉眉。”姨婆也认出了眉眉,“你来干什么?”姨婆的眼神有几分惊恐,有几分惊奇,似乎她在质问眉眉质问她为什么要来。也许谁来她都会这么问。
眉眉回答不出姨婆的质问,眼光却不离开姨婆。她想从姨婆身上发现一点过去,她想她一定能发现。
“几年不见长了这么多,看,姨婆都不敢认你了。”姨婆也在发现眉眉的过去——那个依偎在她怀里认“烧饼”“眼镜”的小姑娘。她每次都要伸开手臂把她搂进怀里,抚摸一阵夸一阵。夸她的安静夸她的美丽,夸她的安静而美丽,夸她的美丽而安静。连她那厚密的头发都要夸个不休。
现在姨婆又夸了她,只夸她长了个儿,也没有伸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她冲她张了一下胳膊就又垂了下去。
眉眉也失去了一头扎进姨婆怀里的念头,她发现了姨婆的自惭,也发现自己少了对姨婆那胸脯的欲望。
姨婆为眉眉撩起帘子,眉眉钻进帘子进了屋。按照婆婆的叮咛,当她确信这屋里这院里没有别人时,才把手中的纸包放上一只阔大的杌凳。她对姨婆说门外还有婆婆,就跑了出去。
司猗纹抱着宝妹进了司猗频的小院,利索地替司猗频插上院门。
在屋里,姐妹二人很吃力地看着对方的脸,仿佛她们已失散许久。在“许久”的岁月里司猗纹的气色仍然完好,司猗频却变得如此憔悴。这使得姐姐更不像姐姐,妹妹更不像妹妹。
“你看,我哪儿还像个人?你还是那么娇贵。”姨婆形容着自己,又夸着司猗纹。
司猗纹没有为妹妹证实她到底像不像人,或者自己是不是依然娇贵。她只觉得妹妹用娇贵来形容她,倒使她像个时代的潜逃犯。本来她也应该和眼前的妹妹一样才正常,然而她潜逃了。她开始努力判断运动到底使司猗频受了多大冲击。
除了眼前这位不像人的妹妹,她发现这屋子异常空洞,屋里只剩下一张木床和一个开了裂的大杌凳。几只饭碗和一把绿色铁壶就散放在窗台和墙根,连张桌子也没有。这已不是家,更像是一间刚释放过犯人的女牢。这“牢”的里屋门上还贴着一张宽大的封条,封条上写着封门的年、月、日,还写着“私拆封条小心狗头。”只有屋角那摞带铜饰的旧羊皮箱没有变动,它们像过去一样整整齐齐地码着,那是八只。
“怎么没动这箱子?”司猗纹开门见山问妹妹。
“你当那还是箱子?”司猗频说,“你敲敲。”
司猗纹走过去,老练地在旧皮箱上拍了几下,那箱子不仅声音空洞,而且像没有重量似的摇晃起来。
“知道了吧。”司猗频说,“看着还是箱子,可早让人从后面给割开了。你知道那里边的东西。”
司猗纹知道那些箱子里的东西,司猗频从不瞒她。那是司猗频一生的积蓄,她只相信细软和名贵的毛皮永远也不会掉价,箱子里就积满了细软和毛皮。
“那就不如早交。我也没法儿跟你通个信儿。”司猗纹说,“我就交得早。”她显出些遗憾,也显出些惋惜。这遗憾和惋惜任怎么理解都可。
“你准以为是外人割的,谁都会这么以为。”司猗频说。
司猗纹疑惑地看着司猗频。
“不是外人,是业伟和他爱人。敢情这些年我攥着钥匙竟守着八只空箱子。命,都是命。抄家,我儿子早就抄了我的家。”司猗频解释了司猗纹的疑惑。
业伟是司猗频的独生子,结婚不久就搬出去单过了。原来是儿子串通儿媳钻了母亲的空子。司猗纹想起中国历史上的内忧外患,如今用它来形容妹妹是再恰当不过了。内忧外患妹妹都赶上了。
“可抄家的人不信,”司猗频说,“追问我箱子里的东西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打骂了我一天一夜。后来就把一只空皮箱拴上铅丝挂在我脖子上让我游街。铅丝把脖子勒出了血,我没办法忍受才让他们去叫业伟。业伟两口子都来了,不但不承认,还说我诬赖他们。他们为了表示和我划清界限……”
司猗频打住自己的话,眼光突然漠然了。她那漠然的眼光在司猗纹和眉眉脸上交替着,像是让他们猜,看谁能猜得着他们是怎样对付她的。
司猗纹和眉眉默默地猜测着,无非是和外人联合起来的暴虐、打、骂……
司猗频刚想起把床边指给她们坐,司猗纹、姨婆和眉眉一字排开坐上床沿,她们面前是那个杌凳和纸包。宝妹靠在眉眉身上东瞅西看,司猗频继续跟她们说着自己。
“他们还说我那个继父在台湾。我说他是打仗阵亡的,被解放军打死的。他们说谁作证,当时我就想到了你。我说我姐姐司猗纹作证,尸首运回北平是她亲眼得见。他们问你住什么地方,我说了响勺胡同。”
“那还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再说出殡时那么兴师动众。他是死在……”
“徐州。”司猗频说,“可他们说内查外调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我说他是真死了,他们说我是死不改悔的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是资本家的臭老婆。我说我先生在开滦做事不是资本家,他们也不信,让我脱了褂子卷起裤腿跪在院里的炉灰渣上,后来我什么都承认了。其实我也糊涂,在那时候承认和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承认了倒轻松,不承认得付出辛苦。当时他们说我杀过人我也得承认,我杀没杀过人得由他们来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杀没杀过人?”
姨婆说着站起来摇了摇暖壶,暖壶是空的,便从墙根提起那只绿铁壶到院里炉子上坐开水。她把壶坐上炉子,回屋从窗台上拿下两只饭碗说:“连个茶碗都没了。”她把两只空饭碗摆上杌凳。
司猗纹看见空碗,想起她买的那包蜜供。她打开纸包,为妹妹举出一坨。
“嚼不动了,我已经嚼不动了。”姨婆说着张开她那张只剩下几颗牙齿的嘴,让司猗纹和眉眉参观。但她还是接过了蜜供,在手里托着。
“打的?”司猗纹问。
“打的、掉的都有,也该掉了。”司猗频对牙的事说得更随便、更轻松。“还有这儿,都给你们看看。”她撩起衣襟。
眉眉看见姨婆胸膛上满是疤痕,深紫色发亮的皮肤上蜿蜒着皱褶,像人手随便捏起来的棱子。左边的Rx房上少了乳头,像肉食店里油亮的小肚。
“我刚才说业伟为了证明是我诬赖他,也是为了表示跟我划清界限,就把半锅热油泼在了我心口。那天我正打算炸茄荚儿,半锅热油就坐在炉子上。他小时候我不叫奶妈喂,都几岁了还叼我的xx头。现在他把它给烫掉了。”
姨婆把这一切描述得平静自如,就像是在描述自然界的一种自然现象——秋天了,树还能不落叶?风雨冰雹来了还能不损坏一些花草?她把手里的蜜供放回纸包,往眉眉跟前推了推,示意眉眉吃。
眉眉摇摇头,她发现一大包蜜供就像一大堆粘在一起的xx头。她不看蜜供,不看姨婆,不看司猗纹,只盯住竹帘往外看。她看见门外的炉子和炉子上的水壶,原来炉口的火苗还没上来。她想那是因为刚才姨婆只顾坐壶,找碗却忘记开火门。她本来可以替姨婆去打开,但她没有站起来。她希望那水不必坐开,坐开了司猗纹就要喝水,久坐,越是久坐姨婆就越是显得可怜,婆婆就越是显得比姨婆娇贵。她尤其不愿再看见婆婆送给姨婆的那包蜜供,好像姨婆的一切厄运都汇入了那个纸包,那纸包就像在姨婆家存放了一百年。
眉眉开始心焦、不耐烦,她对靠在她身边的宝妹不表示一点热情,这使得宝妹终于先开口要回家了。眉眉也站起来。宝妹和眉眉的不耐烦使司猗纹也坐不下去了,她拿出钱夹掏出二十块钱放在姨婆手里说:“装副假牙吧,吃东西方便些。”
“方便不方便的吧,你们也不宽裕。”姨婆说。
“就别推辞了。”司猗纹说。
姨婆这才将那钱卷起,毫无顾忌地撩起衣襟塞进裤腰上的一个口袋。
司猗频把司猗纹送出家门,不等和她们认真告别就掩上了院门。
司猗纹完成了对妹妹的拜访,如释重负地往回走。司猗频那空旷的大屋子,待客时那一字排开的阵势,那被掏空了的箱子,乃至她那焦煳的Rx房都没给她留下富有刺激性的印象。她只想着她这东城之行终于抵消了她对妹妹的出卖。“装副假牙吧!”她想着自己那句最最真实的话,那话和妹妹撩起衣襟收钱的动作就是她这抵消的证明。
汽车在长安街行进,她第一次感到原来长安街已经不是过去的长安街了,它比过去的长安街要宽阔好几倍。她还第一次发现这条街上少了那种老式的有轨电车,从前有轨电车从长安戏院门前通过时,司机得拼命踩着车上的铃铛提醒拥挤在那里的人们闪开。现在那里有许多站牌,她就在一片站牌跟前下了车。当她回身找眉眉时,却发现眉眉已独自快步走到前面去了,她轻易地就把司猗纹和宝妹甩下好远。
司猗纹在后边招呼眉眉,宝妹也呼喊着这位突然扔下她不管的姐姐。然而眉眉还是快步向前走,直到过十字路口横穿马路时她才停下来。司猗纹快步向前又开始叫她,眉眉只向后看了司猗纹一眼。司猗纹明显地感到她从未见过外孙女这种眼光,也许这眼光本不可能发自人眼,倒像是一只愤怒的猫,那是猫逃脱人类时蔑视人类的一种眼光。
眉眉是要逃脱人类,面对婆婆的蜜供和姨婆焦煳的Rx房,她不再感到像看见姑爸下体插着铁棍时的惊惧,她的灵魂只生发着震颤,这由人给予她的震颤使她不能不逃脱人类,为了这逃脱她必须自顾自地向前走,她坚信这走一定能变作飞,飞过马路飞过风驰电掣的车辆。那么她必得把作为人的司猗纹甩在后面才能实现这逃这飞,哪怕是逃和飞的模拟。
司猗纹预感到就要发生什么,她抱着宝妹奔到眉眉跟前,腾出一只手扳住眉眉的肩膀但是眉眉又从她手下逃走了。眉眉听见司猗纹一声尖叫,也许她和宝妹一起倒在路边。
她完成了逃和飞的模拟,也许那并不是模拟,为什么当她向风驰电掣的车辆撞去时她能腾空而起,为什么她能把包括婆婆在内的一切人都抛在后边难道那不是飞着对人的逃脱吗?
她却又降落在响勺胡同的那棵枣树下。她一落下就遇见了人,她眼前是一个瘦高个子有着两条长胳膊的中年男人。他像谁?他像书上面的安徒生。
是人她就得躲开。
她逃进了屋,她觉得那人还在院子里观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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