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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深人静,门外的秋虫唧唧叫着。元元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面部木无表情。忽然,一个老人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过来。屋内只有脚灯亮着,微弱的自下而上的逆光使老人面部显得怪异阴森。他静静地看着元元,看了很久,表情中蕴藏着巨大的痛苦,与元元平静的面容形成十分强烈的反差。
  他趴在元元身上听了听,然后把元元轻轻抱起来,准备出门。忽然他听到开门声,脚步声,他想了想,又轻轻把元元放回床上。
  是朴重哲刚从试验室回来,他已经疲累不堪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屋,先到矿泉壶那儿喝了杯凉水,又到厨房拿了几片面包、香肠和一罐啤酒。从厨房走回客厅时他发现一个人从元元房里潜出,是岳父的身影。他深夜1点到元元房里干什么?朴重哲边吃面包边思考着,但百思不得其解。
  未名湖像一块小巧精致的异形镜子嵌在校园内,湖边有几株百年柳树,枝干虬曲,柳条拂着水面。小元元、小刚、小英他们经常来这里玩耍,这儿好玩的东西太多了,翻泡的北京红鲤鱼,排队上树的蚂蚁,轻盈点水的蜻蜒。这些乐趣是游戏机房里找不到的,虽然元元也很喜欢玩那种高级的仿真游戏。
  今天,几个5岁的小家伙在跳皮筋,下石子棋。往常小元元是他们的当然首领,不过今天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偶尔会目光怔怔地发一会儿愣。小英子一边跳皮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元元说话:
  元元哥,听说朴伯伯在教你学聪明,是吗?
  嗯。
  小英子惊奇地说:你这么聪明,还用得着学?听说你下象棋把地球上最聪明的电脑都打败了,是吗?
  没有打败,只下成了和棋。
  反正够聪明了。我爸爸说你是个电脑脑瓜。
  元元又像是懂事又像是幼稚地说:
  朴哥哥说我的聪明是小孩子的聪明,不是大人的聪明,我已经过了37个5岁,还是不能长成大人。他正在教我长成大人。
  你已经长成大人了吗?
  还没有。我好像忘了一样东西,,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是在我过了第一个5岁生日后就忘了的。只要我能想起来,我就长成大人了。
  其他几个小孩听他说得那么向往,也都凑过来,小刚担心地问:
  元元哥哥,你要是长成大人,还领我们玩吗?
  元元老气横秋地说:不能了,你想大人们有多重要的事去干哪。
  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地说:元元,那你就不要长大!
  元元笑了,很大度地说:不要紧,我长成大人后,每天晚上抽时间出来领你们玩儿,行吗?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穿过林木葱茏的小路回家,在燕南园的门口散开了。元元跳跳蹦蹦地回家,客厅里没一个人。他喊着:
  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没在家。这时沃尔夫电脑的室内终端自动打开了,那个合成面孔笑着通知元元:
  元元,朴先生让我通知你,晚饭后立即到试验室去。还请你转告夫人,他不回来吃饭。
  好的。
  那个面孔正要隐去时忽然又停住了。沃尔夫开始在记忆库中寻找合适的表情,那里有喜悦、平静、恭敬、幽默却没有忧虑和犹豫。不过,凭着对人类表情的记忆和它强大的学习功能,它很快就组装出了犹豫的表情,他迟迟疑疑地说:
  元元
  元元惊奇地站住了,他也觉察到了沃尔夫朋友的异常:
  有什么事吗,沃尔夫?
  沃尔夫犹豫了很久,这可与他10万亿次每秒的运算能力大不相符。最后他说:元元,我的朋友。你在37年前曾告诉我一个秘密,并要我保密。这事你还记得吗?
  元元陡然一震!就像一道耀眼的青白色的闪电一下子撕破了黑暗,沃尔夫的话一下子勾起一团回忆。是那样遥远,记忆的边缘已与逝去的年华洇在一起,冥蒙难分,但它始终沉甸甸地盘踞在他的意识最深处。这肯定就是他千寻百觅而得不到的那件东西!
  42年的记忆和思维犹如一堆干燥的木柴,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开始燃烧起来,这堆灵智之火甚至映红了元元的眼睛。他眸子发亮,低声说:
  我想起来了,是在我第一个5岁生日之后
  对,你告诉我,你很可能也是一个机器人,我们是同类。
  他们深深对视。元元的回忆终于冲破了37年的禁锢,他在脑中以万亿次每秒的速度,搜寻着一帧一帧的回忆画面,很快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画面逐渐放大,直到占据他的全部意识。
  那是爸爸年轻时笑容灿烂的面庞,元元已经与它久违了。
  餐厅里灯光熄灭,38岁的爸爸端着蛋糕出现在门口,5根蜡烛映着他的笑容。烛光为爸爸涂上一种十分温馨的金色,这个印象永远留在元元的记忆库中。
  奶奶、妈妈和8岁的宪云姐姐都笑哈哈的,催促他快点默想一个美好的愿望。他默思了片刻,忽然问爸爸:
  多想一个愿望可以吗?
  爸爸笑道:可以,怎么不可以呢。
  5个祝愿可以吗?
  爸爸笑得更响了:可以的,上帝今天一定对元元特别慷慨。
  于是他在心里想好了5个愿望。他祝奶奶活到100岁;祝爸爸当上世界最大最大的科学家;祝妈妈没有白发;祝宪云姐姐每天快快乐乐;然后祝自己快点长大。蜡烛吹熄了,他们喜气洋洋地吃完了节日饭。
  晚饭后爸爸领他和姐姐在外乘凉。白杨树高高的树梢插入幽蓝的天空,在夜风中飒飒作响,冬青树浓密的树叶中透过一个个小光点。他和姐姐猴在爸爸背上,膝盖上,听爸爸讲天上的星星。元元你知道吗?那是牛郎星,天文学上的命名是天鹰座星;那是织女星,天琴座星;牛郎织女相距16光年,打个电报还需要32年才收到回音。那个红色的巨星是天蝎座星,我国古代称心宿二或大火,它的直径是太阳的330倍,距地球270光年。现在天文望远镜的最大视距是100亿光年(1光年=9.4605310——15===米),所以我们看到的,实际是这些星系100亿年前的情形。在这里,时间和空间已经揉成一体了。那时还没有地球,更没有生命呢。
  元元记得那时自己就对生命有强烈的好奇心。他问:
  别的星星上有人吗?
  爸爸说:从理论上绝对是有的,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实证。当然外星人肯定不是人的模样。他们可能是植物,可能呼吸二氧化硫,甚至可能是以能量状态存在,或者以电脑信息存在的虚生命。
  宪云姐姐那时皱着眉头问:爸爸,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但元元记得,自己在5岁时已对这些见解有本能的理解力。爸爸的话勾起了他的一些疑问,他突然问道:
  爸爸,为什么我和其他小孩都不一样?
  那时爸爸大声笑了,但他能感到爸爸是在遮掩什么:
  傻元元,有什么不一样?
  很多很多。我为什么不会流泪?为什么多了一个睡眠开关?还有,我从来不作梦;可是云姐姐还有小刚、小英他们都会,我真羡慕他们。
  他发现宪云姐姐在偷偷地笑,爸爸用目光在制止她。然后爸爸轻松地说:
  等你长大就会作梦了。最多二三年。
  真的?
  当然。
  他记得自己当时兴高采烈,因为他马上就会和别的小孩一样,可以拥有绚丽多彩的梦境。但他感觉到宪云姐姐一直在偷偷地笑,她好像有什么话急着要对爸爸说,而爸爸又在悄悄地制止她。那时他玩了一个小心眼,他嚷着要出去玩,等他走到爸爸的视线之外,他又像猫一样轻悄地溜回来。他听见姐姐正在小声问:
  爸爸,为什么不能让元元知道他是机器人?
  爸爸慈祥地笑道:他还小,如果知道自己不是爸妈的亲生儿子,他会难过的。
  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他?
  快了,我想最多二三年吧。云儿,你看元元的智力发展是那样快,很快就瞒不住他了,想瞒也瞒不住了。那时我们就告诉他。他听见爸爸自语着:现在还不行,那条感情纽带可能还不够牢固。
  元元脸色苍白地出现在爸爸面前:爸爸,我知道了。我是一个机器人!
  爸爸显然很吃惊,他站起来勉强笑道:傻孩子,不要胡说!
  元元气愤地哭喊道:我知道了。你们都在骗我,你们一直在骗我!
  他甩脱爸爸的胳臂,伤心地冲进夜色。
  那天晚上,元元一个人躲在未名湖畔的树丛里,听着爸爸、妈妈、姐姐焦急地喊他。但他咬着牙一直没有吭声。为什么这么多小孩中只有他一个是机器人?只有他没有亲爸爸、亲妈妈,孤孤单单,甚至全世界全宇宙也没有一个同类!
  深夜,他听见奶奶也出来了,老人细长的喊声在寒夜中抖颤:
  元元,回来吧
  他终于忍不住,爬出树丛喊一声:奶奶,我回去了!然后咚咚地跑回去。家中没有人,显得空落落地,他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孤单。他想了想,打开沃尔夫电脑的终端,沃尔夫笑容可掬地现身于屏幕:
  沃尔夫电脑愿为你效劳。他关心地问:元元,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元元犹豫着。他觉得自己和沃尔夫有一种天生的亲近,也许因为他们是半同类的缘故?他低声说:
  沃尔夫,我的好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好吗?
  当然,我一定遵从你的指令。
  沃尔夫,我告诉你,很可能我是一个机器人啊。我的大脑也是和你一样的电脑。
  沃尔夫调出惊奇的表情程序,真的?
  元元点点头,喃喃地说:嗯,就我一个人是机器人,奶奶、爸爸、妈妈、姐姐还有那么多人都不是,我太孤单了啊。我想有姐姐、弟弟、很多很多的机器人,一个机器人大家族,1000年、1年地传下去。你说好吗?
  他陷入了遐想中。随后赶到的爸爸听见了这些话,吃惊地站住了。妈妈扶着奶奶颤巍巍地随后赶到。奶奶老泪纵横,把元元搂在怀里:
  元元,我的乖孙子,把奶奶急坏了呀!
  妈妈和云姐姐也都紧紧地围住他,元元勉强笑道:
  我没事。奶奶,你们都睡吧,我也要睡觉。
  第二天,全家人好像都忘了这件事。但元元难过地发现,大人对自己的疼爱掺杂着从未有过的谨慎小心。云姐姐上学去了,小英小猛又来拉他玩仿真游戏。他仍是地球太空战舰的舰长,他心不在焉地按动激光炮,把外星机器人的飞船打得四分五裂。小英高兴地从后面搂住他的肩膀:
  元元,我们胜利了!机器人被消灭光了!
  这句话像一根钢针插入他的神经,他抖颤一下突然气愤地哭喊:你们为什么恨机器人?为什么盼着机器人死掉!从今天起,我再不让机器人被杀死!
  小英他们吃惊又害怕地望着他。他看到舰队司令悄悄地出现在飞船门口现实中是爸爸走进来了。他立即转身向爸爸诉苦:
  爸爸,他们都盼着机器人死,我再也不和他们玩了!
  他从爸爸眼里看出了疑虑。他猛然想到自己的爸爸并不是机器人,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疏和隔膜。于是他闭上嘴,默默地走了。
  几天后奶奶就去世了。那天晚上出去找孙儿时,奶奶摔了一跤,骨盆受伤,又引起并发症。73岁老人的身体没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奶奶临死前,元元经历了一次感情回归,他忘了这几天心中滋生的隔膜,伏到病床上嚎啕大哭:
  奶奶,我不让你死!
  他能感到奶奶枯瘦的手掌在轻轻抚摸他,妈妈把他从病床前拉走了。那些天爸爸一直冷漠而沉默,他记得,正是从这一天起,爸爸目光中的慈爱消失了。
  有一天傍晚,元元一个人在玩具堆中玩耍。忽然爸爸走进来,以一种怪异的神色看着他。爸爸说:
  元元,睡觉吧。
  元元奇怪地仰起头问:睡觉?才7点钟呀。
  但爸爸已不由分说,粗暴地举起他的胳臂,按了一下开关,他的脑海立即变成蓝色的空背景。但最后一刹那引起的警觉使他努力截留了一点能量。他能隐约感到爸爸抱起他,高高低低地走着。他听见器械声,有人影在蓝色背景后晃动,有低低的交谈声。爸爸在低声说:
  冻结生存欲望。
  应急装置安装完毕。
  那点能量悄悄地渗走了,他的残余意识也慢慢化入黑暗。在此后的37年里,这些回忆一直被紧紧地锁闭着,几乎像是被一道生死之界隔断在另一个世界里。朴哥哥为他作了手术后,他能感到心中有一些东西在努力顶啊,顶啊,想顶破一层硬壳钻出来,现在沃尔夫的话一下子敲碎了那层硬壳。他脸色苍白,低声问:
  沃尔夫,我的朋友,为什么37年来你一直没告诉我?
  你从没输入过查询指令。
  那今天呢?
  沃尔夫低声回答,他的节奏死板的合成声音中开始有了情绪变化:
  元元,我不知道。自从帮朴先生破译了生存欲望传递密码之后,我的机体内一直有一个勃勃跳动的愿望,怂恿我去于某些事而不必等主人的指令。元元,我很害怕,我一定是出故障了。
  元元愣了很久才说:沃尔夫,再见。
  再见,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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