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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自贱与贱人(3)

我是说我不敢保证事事真实,永远真实。如果一旦出现了大问题,出现了大考验的时候,我不敢保证我能顶得住。我会去试,可能顶住,也可能顶不住,不身临其境我不敢说得那么死。而且就我对自己的了解,我八成顶不住。

老侠:人性固有的脆弱也是活得是个人的必然前提。要么成神,要么成恶魔,只要不向这两个极端走,人大都会有过不去的考验。只是有些人没有机会碰到。那些把自己塑造成神的人恰恰是把人性中最恶的那部分发展到极端,变成恶魔。就像人间没有天堂,想造人间天堂无异于是给人间掘墓。你这么说自己,是不是有为自己将来顶不住留后路之嫌?就像你那种"咱也是个俗人"?

王朔:其实我就想在小说中写出人的这种双重的脆弱,这是人固有的,这种东西是不能通过认识、知识和修养来弥补的,是那种天生的永远的脆弱,说出这种脆弱并不丢人,掩饰它才是人格设计中的陰谋和陷阱。

老侠:中国人从古至今都在给自己挖这种陷讲。

王朔:所以我觉得很可悲呀。其实像我这种人注定可能是一种很可悲的命运。

我这种人的自我不会真正地昂扬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逮着机会就会一下进入展露状态,会变得非常激进,或者说很放肆。因为你如果没有这样的空间,你还是先别放肆,放肆过了,到了关键的时候会收不了场。因为我知道在关键的问题上,真正的考验上,是顶不住的。这个我当然想过,就是说希望自己有一个理想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并没有灰心,没有跟其他人多么不一样。其实像美国那样的大众文化,真是一个太平的选择,完全可以。我觉得说那句话时,就是咱也是个俗人那句,觉得似乎不是我当时那么想的。我觉得自己所希望的那种生活是很遥远的,我们这里的生活恶俗之极,没人能逃脱这种恶俗,所以咱也只能是一俗人。所以那时我想都没有想过,真会有那么一个合理的社会,不是说合乎理想,就是说大致合理的社会,每个人都有机会。一个人出不来,那就老实巴交的,像其他大多数人一样,当一个诚实的小市民。

老侠:我们的可悲就在这儿,想做一个诚实的小市民都是一种奢望。咱也是一俗人,是调侃,也是无奈;是自贱,也是贱人。我想不明白的是,你那么清楚人的脆弱,自身的脆弱,怎么还能去大众文化中蹚浑水?和一帮那么没意思的人在一起。除了挣钱之外,每天聚在一起聊些没意思的事。你想用人性的脆弱去解释,既然意识到了,你的脆弱的地方就通过你蹚的这浑水,充分发挥了。后来,你又回到了小说中,是因为无聊了,还是对自己有了一种自觉的要求。

王朔:你不知道我这人有庸俗的一面?我有庸俗的一面。

老侠:就跟那帮人混在一起,不难受吗?

王朔:这里头也有挺有意思的人,当然我指的是言谈有趣。他们那种人也不是说都面目可憎,也不是语言乏味。他也能说些凑趣的话,我也就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凑趣,可以自得其乐呀。庸俗的生活魅力就在于可以自得其乐,真的。想起来,那时我真的挺他一妈一的讨厌的一副样子,吃得他一妈一的发胖的样子。喝得醉醺醺,说一些无耻的话,跟一些狗男狗女的那么瞎混。那个生活,日子过得飞快,我都不知道,怎么一不留神,三五年就过去了。我还老想着我将来写小说,好好地奋发,每天也这么想,可一年刚开头,一转眼又到年底了,一转眼又是另一年了。最终是无聊,最终肯定是无聊,大部分时间是无聊。但是,一无聊时间也是很容易忍受的,你得积累特别长的时间,可能才真的觉得无聊的生活是无聊,有时还需要有东西意外地推你一把。假如当时不给我毙片子,我很可能还在里边混,你会形成惰性,你一睁眼就这么一帮人,大家跟你一块攒着各种事。你觉察不到这是无聊,弄这些事的时候,有一点小的奇思异想,你会觉得:"啊!这件事变得非常有意思。"你还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这种情况特别多。就是搞某个东西的过程中,有些时候自己也能制造一些小快乐,制造一些小得意。但是后来还是被推了一把。这一推你才发现,某种程度上是别人替你决定了。你不是这儿的人,你就别再跟我们混了。有些人没退出,是无路可退。我比他们好在哪儿?我在里面混的时候,心里永远有一股不向后看的感觉,只想全部混砸了再说。我记得有一次在酒吧里碰到崔健,我像个傻子似地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这也毙了,那也毙了。好像是崔健说的,你写小说,谁管啊?那时我才发现,无论我怎么在影视圈中混,别人都认为我是一个作家。碰到的读者说,你写的小说如何如何。很少有人对我说:你的戏我看了。大家还是把我当个作家。那时候我发现,就我自己没拿我自己当作家,可人家还是一再把我当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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