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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上帝惟一的手(1)

你是上帝惟一的手(1)

你是上帝惟一的手

记忆是一颗种子,

埋得越深,就越会长成参天大树。

夜,其实从不像我们从窗口看出去时,那样的华美与静谧。

有人在呻吟,有人心脏病突发倒地,有人在睡梦里停止呼吸;救护车凄厉的声音呼啸而过,长廊外是杂沓的脚步和人声,护士在急急地拍门……医生的夜,从来都是如此。

我以为我已渐渐习惯黑暗以怪兽的姿态盘踞,以及种种奇异不可测的可能,因为生命中真正阴沉昏惨的事,永远都发生在夜晚,包括惊痛、偶然、生死的更迭,或者也包括,此时静静坐在我对面的罗挹珠。

我给她倒茶,一边说:“可惜月湄出差了,不然她看到你,肯定很高兴。”

她说:“我是来找你的。”

她声音很低:“我怀孕了。”

我一时没有听清她的话,是她的脸:长发湿淋淋的,说是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化妆却纹丝不走,乱发下绰约的红唇与雪肤,娇艳欲滴,是一朵花开到了极盛,便只有渐渐地凋零,美里带着疲倦,随时都会萎败成尘——于是知道了一切。

我微微沉吟。

我跟挹珠并不是朋友。她是月湄大学时的室友,那时月湄同寝室的女孩,说熟都很熟,因为我常去,每次都玩在一起;谈到交情……不过是泛泛。毕业后同学 星散,虽然分在一个城市,也是各人顶上一片天,连那一点点轻浅如水的来往也渐渐不复存在。细想想,从毕业到现在,我与挹珠已有六年没见过面了。

然而她的脸……她甚至没有一滴泪,或者眼泪也是种奢侈吧。

我说:“明天上午九点,我在门诊等你。”她并没有松弛下来,我安慰她,“不用紧张,小手术。现在这种事情也很普遍,你即使不找我,去其他的医院,也很容易。”

她答:“我已经去过其他的医院了。”

检查结果是她肺心功能略有问题,医院要求家属签字方可手术。她嘴唇轻轻翕动,“龙信,你能为我签字吗?”

因为意外,我犹豫了一下措词,“签字是很重大的一件事,表示签字者能够、也愿意对一切后果负责。我觉得,这种事情,你应该找领导、家人,或者……你孩子的父亲。”

挹珠低声乞求:“龙信,只是一个签字而已。”

我叹一口气,诚恳地说:“挹珠,不是我虚言恫吓,所有手术都有一定的危险性,万一你突发肺心综合症,死在术中呢?人命关天,我怎么负得起这么大的责?对不起,我实在帮不了你。”

挹珠怔怔地看着我,迟疑地问:“是不是,你觉得我未婚先孕,很坏?”

我摇头,“不,这不是道德问题,这是医学和法律问题。你的私生活是你的,我无权干涉,但我不想被拉下水。”

绝望像一盆水一样泼了她一头一脸,刹时间,她的脸败成一张纸,连红粉胭脂都掩不住她失神的白,她却蓦地笑了,声音陡地尖锐而高亢,“那么如果我说这是你的孩子呢?我一定要拉你下水呢?”她眼睛直直地逼向我,放出异样的光茫,几乎是半疯狂的。

厌恶里混杂了同情,我只淡淡道:“你不觉得,对一个医生说这种话是非常可笑的吗?”我疾步走到门边,拉开门,但是她的声音,像病床上的呻吟,痛楚而缠人,却又怯怯地,不敢惊动人,“龙信。”

“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里的,如果你不帮我,就没有人了。”

我震动了一下,还是冷笑,“那么那个男人呢?”

“所以才有了他。”

我的手从门把上滑了下来。我又何尝不是孤孤单单在这个陌生的大城里?走在路上,从来没有人会在背后喊我;所有的节日,都是自己跟自己度过;失眠的夜,数我的寂寞,一个、两个……会跟月湄那么快就成婚,不是完全跟这个无关的。

我转头。她身上全湿了——呵,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黑色的裙摆,一直在暗暗地滴水,一滴又一滴,无声无息;而她的眼睛,惊惶地,迫切地,那种等待……恍惚间,一些模糊的往事慢慢地拼凑起来。

关于医院,关于医学院,总有一些或者恐怖或者诡异的故事,有些是传说,有些是一个医学院男生故意地添油加醋,来吓一班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总是在最悬 念的地方,故意停下来,欣赏她们紧张的表情。而我记得的挹珠,便有这样睁得大大的、又怕听又要听的眼睛。那时的挹珠,好像常常穿白衣——不仅是挹珠,好像 她们都爱穿……好像我自己也喜欢穿白衣的女孩……那些欢喜单纯的日子都远去了吧?我们以同样的速度离开我们的光辉岁月,是不是也是以同样的速度沦落,她做 错事,而我,变得冷酷?

会决定让挹珠住进家里,是我所没有想到的——话还没完全出口,就开始后悔。

虽然我陪她去医院,我签下手术同意书,我装着看不见旧同学投来的暧昧笑容,我在住院部门口等待——如果人生如戏,此刻我尴尬于我莫名其妙的身份与?色,但是挹珠的样子,让我的一切恶声恶色都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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