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我就走了。
那段日子,除去请了两个特护之外,我和诺诺轮班照顾九信,陪他的痛,陪他的康复,日日夜夜困守病房,晨昏不辨。
而九信每天均有起色,曾因失血而苍白如纸的脸色渐现红晕,睡着时有安静的脸容,醒来看见我会微笑,手无力地抬一下,轻轻唤我的名字:“叶青。”
护士再能干,到底也代替不了妻子,九信的贴身工夫皆是我做,里里里外,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太乏了,靠在椅子上打一会眈,朦胧间听得九信低低唤诺诺:“给姐姐找毛巾被盖上。”
忽然想要坠泪。
身心两忙,我完全没有时间想她。但是大半个月后,我到护士值班室里去取温在炉子上的汤——护士们皆对九信照顾备至,对我网开一面,因为我封了大量的 红包,人手一份,而且数目之大让一位年轻医生悄悄地问我是否弄错,将百元钞票错当成十元。我当然没有弄错。是,我就是被社会学家痛骂的那些姑息养奸的始作 俑者,会败坏整个社会风气,导致后患无穷。但是我对社会没有责任,我只对九信有。——一位小护士忽然问我:“叶小姐,那个跟你老公一起出车祸送进来的那个 女病人,是你们家什么人啊?”
我一愣:“怎么?”
“她天天在问你老公的情况,问他怎么样,急得不得了,谁去了都问,搞得我们都烦。现在才好了一点,就闹着要下床,要去看他,急得哭呢……”小护士眼中的神色分明是洞悉真情的了然及窥探的好奇.
我心中一沉,只淡淡道:“哎,我老公表妹,今年大学毕业,托我老公找工作呢。现在时间快来不及了,所以急得这样。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也不看她表哥都什么样了。”她会信吗?谁知道。
午后的医院,寂无人声,院里一片葱茏,花木无序地开着,没有一点生老病死的迹象。除了病人,这儿少有人来,而病人的时间是钟表店里的钟,走与不走都 没有区别。所以这里不沾一点人气,看不出一点人世的烦乱和混淆。我在长廊里,抱臂,久久站立。恍恍惚惚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来,可是长廊里是阴的,不见天日 的。
有脚步声,是诺诺。我不回头。
他静静开口:“姐,她,你准备怎么办?”
蝉鸣如裂帛。
“我能怎么样?”我苦笑。
诺诺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有一件事,姐姐,这个那个有一件事,”“这个”“那个”后良久,“姐夫有一次叫我……帮他去看一看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蓦地转身,声音尖锐:“他叫你?他叫你去?”
见我这样激烈,诺诺脸色大变,双手直摇,洗雪自己:“没有没有,我只在门外悄悄看了一下,然后跟护士聊天打听了几句,我没帮他们传话,姐姐,真的没有。”
但我已认真地震惊了,所有风吹草动都是我的委屈。
我待他如此,专注一意,他依赖我温存我贴近我,她却仍在他生命里,象一个热辣辣的吻痕,不肯轻易褪色。
我居然还笑得出,“那我又能怎么样,难道还把她干掉?我又不是杜月笙。”我听得出自己的酸楚。
“但是——可以让她走!”
我淡淡:“她怎么会肯?”
诺诺的眼光坚定:“所以要你让她走。”
我咬唇,低头:“是他的事,应该由他来决定。”百感交集,“如果他要她走……我不想干涉。”
“姐——”诺诺大喝一声:“你到这会儿还装什么大方?他要她走?他如果不要她走呢?不要以为姐夫现在对你好就够了,他现在是生病,‘好了疮疤忘了痛’不是没根据。谁会记别人的恩记一辈子?男人是经不起诱惑的。”他冷笑,“至少,他曾有一次没有经得起考验……”
“不要说了。”我打断他,急急掩面而逃,仿佛掩的是不能碰触、不肯愈合的伤口。忙乱里,一脚误踏花丛,踩断几截花枝。
自此,步步错。
心与身仿佛都是一所医院,到处埋伏了血、伤害、绝望和背叛,看见九信,笑容却若无其事,仿佛不记取前尘,也不计较后世。窗外隐隐车声人声,恍如隔世。
世界哪里肯放过九信,不过将发生转移个地点罢了。
电话整天不断,秘书小吴全天候守着,公司高层就在病房里开会,各人有各人的意见,开着开着,都忘了这是医院,渐渐就声震屋宇。
我在旁边听他们“红筹股”、“粉红股”讨论得不亦乐乎,大为讶异:“粉红股?祖国的改革开放已经到这种程度了,连色情业也可以上市?”
他们先面面相觑,然后哄然大笑。笑浪几乎将房顶都抬起来,九信笑得双肩直耸,一边摇头,突然牵到伤处,“唉呀”一声,痛得弯下腰去,脸色惨白,豆大汗珠溅落。我赶紧过去护持。
小吴下了班,就是我。
为九信接电话;帮他接待川流不息的来客,决定是否让他们进去;聆听他简捷明了的指示:“抛。全抛。立刻。”或者,“我不管你这么做,这件事必须摆平,人在店在,你人不在,店也要在。”字字皆做金石声。
不知不觉,我渐也沾染他的口气:“好,好,我会转告。不行。不行。这里我做主。”
凌晨四点,被电话铃声惊起,那端“hello,hello”,竟是国际长途。
待九信重又睡下,已是一脸倦容,我很是心疼,不觉口气里多了几分躁意:“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也不过日理万机,你怎么搞的,硬象日理一万零一机?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养个病?你比总理还重要?”
九信苦笑:“总理?听听报告签签字,具体的事自有底下人跑腿。我算什么东西,哪些事敢不亲力自为,稍有一点差池就全军履没了。不拼命怎么行?叶青,你最知道我: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
他紧紧一环我的腰。我却心中一时百感。
我最知道他,但为什么,他生命中如此广阔重要的空间,我从来不曾拍门一窥,我连他每天在公司里到底干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商场原来如此:张牙舞爪如蟹横行,又阴柔流动如蛛网四伏,名与利都是深海珍珠,任人拾取,却必得经过唐僧的一百零八劫。
我的男人,原是逐浪的汉子啊。
陪着他,心甘情愿,“身在病房,心系天下”,从早八点晨间新闻开始:全省新闻,全市新闻,经济半小时,世界经济报道,金融大观、股市综述,新闻联播、焦点访谈……一直到十一点的晚间新闻,第一次不觉得是骚扰。
原来粉红股不过是乡镇企业股,与国有企业的红筹股相对应。我说:“咦,那应该还有金股:高科技业;银股:金属产业;绿股:农业;蓝股:海洋业……”
九信大笑:“你要做总理还得了,把个股市弄得五颜六色的,那我还不如回家,看看老婆衣柜里的花衣服就算了。”
正笑闹,忽听电视上一个男声铿锵:“昨日警方采取行动,扫荡了一个地下赌场……”
我漫不经意瞟一眼。
“……近日警方得到准确消息,有境外黑社会渗入我省,在小河市设立地下赌场,严重危害社会治安。昨日警方采取行动,一举查获该赌场,收缴巨额赌资及各类赌具,抓获大量参赌人员。在搜捕过程中,发生枪战,击毙两名主要犯罪嫌疑人……”
电视画面上,大门里满是被警察推拥而出的参赌者,男人大都掩面低头不语,女人则张惶的哭叫着,而霓虹仍在夜色里,一环一环寂寞地开屏,瞬间全熄……
九信问:“叶青,你手怎么这么凉?”
我定定心神,站起来:“空调太足了吧。”惊呼:“呀,我昨天回去洗衣服,忘拨洗衣机插头了。诺诺,你照顾姐夫,我赶紧回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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