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作家 > 叶萱 > 纵使相逢若别离

尾声

  离开G城前的前一天,桑离终于决定回艺术学院看一看。
  她住的酒店距离艺术学院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一路上,她打量着周围似曾相识的风景,看见曾经熟悉的街道又宽敞了一些,印象中的一些梧桐树不见了,路边小店也有不少都换了招牌,路上的年轻面孔那么多,他们眉飞色舞,脸上写满了年轻。
  真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候。
  桑离就这样一路慢悠悠地走着。走了不过一半路,受过伤的腿开始隐隐疼起来,她微微皱一下眉头,抬头看看天空:混沌的灰、厚浊的白,风大起来了,叶子在风里旋转,果然是快要下雨。
  这几年,桑离知道,她自己的身体,远比天气预报要准确得多。
  她并不在乎。夏末的天气,已经有了秋凉,即便下雨,还能多大?就算没有拿伞,快跑几步,总还有一家店可以用来躲雨的吧?
  然而,一切显然不在桑离的想象范围之内!
  该是四点钟左右,桑离正走到街角的小公园附近时,天突然黑下去,前后不过几分钟,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桑离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跑几步,可是让人恐惧的是:不过就在那几分钟的时间里,巨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过来,瞬间便让桑离无法呼吸!她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也看不到任何建筑物,四周漆黑一团,只有汽车的鸣笛声以及行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冰凉的水柱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好像冰雹一样疼。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脚下的水带着巨大的冲力不断往前涌,桑离下意识地抓住身后一丛冬青树枝,可是脚下的水势越来越大,竟然开始站不稳!
  桑离开始害怕了。
  她伸出手,死死抓住面前的冬青丛,任那些树枝划伤她的胳膊,仍然还是紧紧抓住树枝下方近根的位置,依靠树木的力量稳住自己!
  她在水帘一样的雨里努力睁开眼,努力往远处看—她记得不远处的街心公园里应该有个地势还算高的凉亭,那里不仅可以躲雨,而且应该没有这么大的洪水!
  想到这里,她微微松一下手,想要往凉亭的方向走,可是可怕的事情再度发生—从她所处的人行道边到不远处的亭子口不过五十多米,只需要过一个十字路口的距离,而她竟然趟不过去!
  铺天盖地的水,好像从天上裂开的口子里倾泻而出,甚至能看见一阵汹涌澎湃的浪头呼啸着涨潮,这可还是刚才自己走着的那条路?
  她忍住雨水流进眼里的刺痛,使劲睁大眼往远处看,亭子没找到,却看见交通已经彻底瘫痪—路上不断有车熄火或者追尾,大水毫不留情地漫进轿车驾驶室,许多司机毅然选择弃车逃跑;路上的行人被巨大的水冲得站不稳,只能相互拉住手,或者抱住身边的树;最可怕的是一辆公交车抛锚在路中间,有人从车上逃难似地跳下来,却瞬间便被涨高一米多的大水卷走!
  桑离倒抽一口冷气!
  那一刻,天空中一丝亮光都看不见,漆黑的空间里只有雨水哗哗地浇下来,街面上已经是一片哭喊声。桑离努力抓住手边的冬青树,埋下头,身体几乎要扎进冬青里,便没有看到,随着呼啸的大水,一个体积硕大的铁皮垃圾桶已经脱离了原来的位置,正随着奔涌的洪水快速向桑离的方向靠近!
  然而,就在它马上要砸上桑离身体的刹那,一个人影“砰”地撞过来,硬是将桑离护在了身下,而那个铁皮垃圾桶,竟然就从那人的背上狠狠撞过,再随着起伏的水一路漂远!
  桑离的脸因为这样的冲击被猛地撞进冬青丛,树枝从她脸上划过,眉角处钻心的疼,然而万幸—树枝居然没有戳到她的眼睛!
  也是这时她才想起趴在自己身后的好心人—若不是他,那个垃圾桶足以要了她的命。
  她挣扎着略抬起身,却感觉到身后的人在紧紧箍住她的腰。
  她艰难地扭头,却听到风声、雨声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喊:“桑离你没事吧?”
  是马煜?!
  顷刻间,滚烫的泪水呼啸而出,和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止都止不住。
  她想要回转身,可是马煜一手紧紧箍住她,一手也伸过去握住冬青树枝,大喝:“别动,抓紧!”
  她深呼吸一口气,紧紧抓住眼前的树枝,也大声问:“我很好,你呢?”
  “我没事!”
  他喊完了就把脸埋在她颈边,雨水中她甚至感受不到那究竟是人的皮肤还是别的什么随洪水漂浮的物体,她只是反复告诉自己:桑离,没事了,他来了,你就没事了……
  他们就这样紧紧拽着冬青树枝站在路边滔天的水中,整整站了两个小时。
  那两个小时里,马煜始终将桑离紧紧护在怀里,他大声告诉她:这种雨不会太久,马上就会停的,坚持住!
  他却没有告诉她:当他从酒店房间的玻璃看出去,看到路面上那些撞在一起的汽车和被洪水卷到水底的行人时,他几乎是连呼吸都要停止!他马上嘱咐YOYO不准出门,之后反锁了房门,在第一时间内冲出酒店,沿途撞到了不止一个冲进酒店躲雨的人。人们一身狼狈地跑进来,却在看见不顾一切冲进雨里的马煜时,露出惊讶、不解甚至看疯子一样的表情。
  他没有带雨伞,因为他知道雨伞不中用,他一路上无数次被水冲得后退,还有一次甚至被冲到一辆抛锚的车边,狠狠撞上后视镜,险些撞断他的肋骨。可他还是挣扎着往前走,他知道桑离一定没有走远,她腿不好,走不快的。
  可是这也恰恰是他最担心的—她腿上有伤,还有没有取出来的钢钉,这样大的雨,冰冷雨水里,她任何一次腿软都会被活活淹死!
  然而,万幸,他看见了她,也看见了那个垃圾桶,他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住这个铁做的庞然大物,后背传来剧痛的刹那,他心里却蓦地一松:她没事,这就好!
  两个小时后,雨势缓和了些许,他急忙拉起桑离往不远处的亭子跑,沿途跌跌撞撞许多次都险些栽进水里,他一咬牙,猛地把桑离推到自己身后,自己在前面探路—他知道,这样的洪水极有可能把污水井盖冲走,看不见的水面下,随处都有可能存在噬人的漩涡!
  那样短短的百余米,他们又走了近半小时。
  终于,历尽千辛万苦靠近了凉亭,而凉亭里的人们在看见他们的同时也已经一个拽一个地组成了一道人梯—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已经全身都暴露在雨中,他一手抹着满脸的雨水,一手努力拽过已经全然没有力气的桑离和马煜,大声喊:“抓紧了,坚持一下,这就拉你们过来!”
  那是这个城市有史以来最黑暗的三小时。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这个城市在短短三小时里消失了三十四个生命—是三十四个看似独立的个体,然而在他们身后,或许是更多个悲痛欲绝的家庭。
  天灾面前,桑离和马煜活下来了,这是意外之后的幸福。
  那夜,省立医院的急诊室里,都是来来往往狼狈的人们。
  桑离全身都湿透了,之后湿衣裳又被冷风吹得半干,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着隐约的刺痒。她疲惫地坐在长椅上,有些失神地盯着急诊室的门看,恍惚间似乎有很多人很多事从大脑中经过,却一样都记不住。
  而那些声音,明显是嘈杂的风雨声,此起彼伏着在她耳际轰鸣,偶尔,还会有一个吼声在说“桑离不要怕,我在这里”……
  她疲惫地闭一下眼,伸手使劲揉揉太阳穴,再深呼吸一口气,似乎这才把那些模糊又杂乱的记忆从脑海中暂时摒除。
  这时看见急诊室门打开,马煜捏着几张纸从里面走出来。桑离猛地站起身,几步就冲上前扶住他,瞪大了眼盯着他看。
  马煜的脸色有些苍白,可是却仍然带着笑容。
  他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后背上有个伤口一样,伸手揉揉桑离冰凉的脸颊,笑着说:“我没事,一点小伤。”
  他看她不信,便晃晃手里的药单:“真的,打完破伤风针就可以回去了。”
  他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看她小心翼翼地扶自己坐下,而后接过药单准备去取药,这才反手抓住她,笑着问:“怎么了?”
  可是,桑离低着头,只是看着手里的药单,不说话。
  马煜一伸手把她揽进怀,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他的声音轻松却欢快,他说:“桑离,别这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该高兴才对!”
  桑离眼眶一热,就有泪水忍不住地涌出来,渗透了他搭在肩上的衬衣。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多年前的病房里,南杨也说过的。可是,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就总会逢大难?
  向宁,沈捷……现在还要加上马煜吗?
  她终于仰起头看着他说:“马煜,我早就说过认识我没有好事的。”
  她的声音绝望而干涩,马煜忍不住抬起头揽过她的肩,把她再往怀里带近一些。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渐渐,就有笑容浮上来。
  他那么真挚而快乐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里都带了喜悦。
  桑离眨眨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突然,便听见马煜说:“桑离,你可能不信,不过我是真的觉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
  他略顿一下,依然笑着补充:“我宁愿你这么患得患失地担心我,也好过你总觉得咱俩两不相干。”
  桑离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二天,桑离被顾小影从头到脚骂了起码三个来回。
  顾小影气得跳:“桑离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阴天的时候腿不疼吗?你跑出去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昨天的事情有多恐怖?我给你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你手机是摆设啊?你还害马煜受伤?人家招你惹你了,怎么遇见你就总得见义勇为……”
  桑离坐在顾小影家的沙发上,用抱枕挡住自己的脸,直到顾小影暂时休息才探出头来,往前推杯水:“你喝点水……”
  “我喝得下去吗?!”顾小影依然火冒三丈,猛地一拍茶几,吓桑离一跳。
  顾小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斜眼看看桑离,冷笑:“据说,昨天晚上你还给人家马煜讲唯心论?我告诉你,桑离,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结婚去,听见没?别总想些有的没的!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总是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你以为幸福是什么?我告诉你吧,所谓幸福不过就是两个人趁还能在一起,先把眼前的日子过下去!而过日子也不过就是柴米油盐,甚至天天拌嘴。你知道吗,人的一生很短的,意料不到的变数太多了,你不能总为了一些你看不见的危险就放弃你手边的幸福!”
  桑离愣住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顾小影家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个抱枕,眼睛里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顾小影站起身跺脚,看着桑离:“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知道你哪里最可恨吗,就是你太相信你自己的判断了。你觉得哪条路对,你就义无反顾地走,你听不进去任何人的任何劝阻。桑离,你得听我这一次,马煜是个好男人,可是好男人也不能等你一辈子。你总要尝试做一些事,或许就有意外的惊喜。毕竟,咱们总不能因为食物中毒过一两次,就永远不吃饭了吧?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怎么知道过去那些失去和别离不是为了铺垫今天的得到和相逢?”
  桑离再次沉默了。
  中午是送行宴。
  马煜伤口不大,恢复得很好,只是不能喝酒,便用白水敬主人。
  管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顾小影早就消了火气,笑嘻嘻地指挥桑离:“桑离,每家派一个代表,马煜不能喝酒,你就得喝。”
  她亲手给桑离倒上红酒,桑离瞪她,她当没看见,还起哄:“桑离快敬你救命恩人一杯。”
  桑离无奈,只得端了杯子看马煜,语气倒真是诚恳。
  她说:“马煜,谢谢你,真的。”
  马煜大概没想到她真的会敬这杯酒,一愣,过会儿才回过身,急忙端杯道:“桑离你不是这么见外吧?”
  一边顾小影却哈哈大笑,唯恐天下不乱地喊:“交杯酒、交杯酒!这样喝算什么?”
  桑离回头瞪已经完全没有形象的顾老师一眼:“注意形象,别把小孩子带坏了。”
  顾小影这才想起YOYO还在自己身边一边大口吃甜点,一边好奇地看热闹。
  她转转眼珠子,指着桑离,低头问YOYO:“YOYO你想不想要桑离做你的妈妈?”
  YOYO毫不犹豫地点头。
  顾小影笑得更奸诈了,告诉YOYO:“那你让你爸爸和桑离妈妈把酒喝了,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叫他们爸爸妈妈了,知道不?”
  YOYO纳闷地看着顾小影:“可是她让我叫她桑离。”
  顾小影恨恨地轻拍一下YOYO的头:“笨啊你,就是因为你总是叫她桑离,她才不给你做妈妈的!你要多叫她妈妈,叫得满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你妈妈,懂不懂?”
  YOYO恍然大悟,顿时转过头,眼里满是期待地看着桑离。
  管桐听不下去了,咳嗽两声,也顺手拍自己妻子的脑袋一下:“顾小影,你能不能给自己积点德?”
  “胡说!还有比我更积德的吗?”顾小影瞪管桐一眼,随即转回头去,一定要看桑离和马煜把交杯酒喝下去。
  桑离拗不过她,也拗不过YOYO热切期待的眼神,终于还是挽过马煜的胳膊,在他的微笑里,一口把酒喝干。
  YOYO带头鼓起掌来。
  顾小影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里的幸福似乎比她桑离还要浓烈。
  小小包厢里的气氛就这样达到一次小小高潮。
  桑离脸色微红地看着兴高采烈的人们,她没有说: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很感动。
  这是一种隐秘的情怀,不可以告诉别人,却实实在在给了她温暖。
  席间,趁管桐与马煜谈笑风生的时候,顾小影突然抬头问桑离:“南杨在省师大政法系教书?”
  桑离一边给YOYO剥蟹脚,一边不经意地答:“我也是前阵子刚知道的。”
  顾小影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早知道就让你介绍给我啊!我帅帅的南杨哥哥,看见他的照片我就很倾心了,没想到居然在一个城市里,还是同行……”
  桑离翻个白眼:“他博士毕业那年你研二,正在折磨管大哥好不好?至于后来,我隐居了,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顾小影却笑得很狡猾:“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出国做访问学者了?”
  “当然知道,”桑离看看顾小影,“不然这次回来,怎么可能不去找他。”
  顾小影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出国吗?”
  桑离纳闷:“出国是好事情啊,访问学者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南杨嘛……自然是有别的原因。”顾小影笑得很开怀。
  桑离不明白了。
  顾小影终于绷不住,主动揭露谜底:“我们今年新分来的同事来报道了嘛,一聊天,发现都认识南杨,她就给我讲了他出国做访问学者的原因。你猜,这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桑离也难得的好奇。
  顾小影笑得心满意足:“他被师生恋缠上了,出国避难去。”
  “什么?”桑离瞪大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真的,”顾小影耸耸肩,“我们同事是他们系今年毕业的研究生,来做专职辅导员的。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不信你可以去问南杨本人。”
  桑离目瞪口呆。
  也真是巧,傍晚登机前,南杨的电话就打过来。
  他说:“小离,我到墨尔本大学法学院做访问学者了,为期一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存下来吧。不过国际长途很贵的,还是等我打给你好了。”
  桑离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似乎,一直以来,总是他在为她着想。
  她笑着问:“墨尔本的风光好吗?”
  他的声音里也带了笑:“刚来不久,哪里顾得上看风景。不过如果拍了照片,一定发给你看。”
  桑离没忘核实刚刚得到的重要情报:“哥,我听说你胶着在师生恋当中进退维谷?”
  南杨沉默几秒才晓得反问:“谁告诉你的?”
  桑离笑了:“我的眼线很多的。”
  南杨一副不在乎的语气:“不要听他们瞎说,他们就晓得败坏我的名声。”
  “是吗?”桑离憋住笑,“可是我分明听说你是人家女孩子的初恋对象,而且对方立志要用十八般武艺收服她情感经历一片空白的南杨老师。”
  南杨怒了:“谁说我情感经历一片空白?这么大年纪了,谁没谈过恋爱啊!”
  桑离哈哈大笑:“哥,原来你也记得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可是我怎么没听说你谈过恋爱?”
  南杨气哼哼地:“谁说没有,是你不知道而已。”
  “真的?”
  “废话!”南杨咬牙切齿。
  桑离笑了,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有释然、有顿悟、有南杨看不见的坚定。
  她说:“哥,其实我们都不小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至少有了一样本事,就是能看出谁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她微微叹息:“哥,我一个人走了那么久的路,常常还要因为走弯了路而绕很远距离。我知道这样有多累,所以,你不要这样。”
  她微微笑着,在他看不见的赤道的这一边,在催促登机的广播声中,对他说:“哥,我现在知道了,没有什么机会能够一直等着你,而不溜走。生命真的很短暂,幸福稍纵即逝,所以,不要辜负别人的心,也不要辜负时间本身。”
  电话那边的南杨沉默了。
  而这一边,桑离抬起头,正看见马煜从座位上站起身,拎起旅行袋往前走。
  他的另一只手牵着YOYO,扭头看见她,微微一笑,对她说:“跟上来,桑离。”
  她心里蓦地一动,有温暖,突然浮现。
  这三个字,并不是“我爱你”那么直白,可是,多么温暖。
  —多么像是,一个关于“一辈子”的邀约。
  之后不久,桑离又恢复了在“魅色”的演出。
  或许这是令所有人都欢喜的现状—如今,常来的客人们都知道“魅色”有个很漂亮的女演员,无论创作歌曲还是西方歌剧选段都唱得很有味道。渐渐,这个高雅艺术沙龙就成为“魅色”每周五晚的品牌演出,时常出现“一票难求”的盛况。
  对此,盛锦感到很开心,恨不得和桑离签长约。只是马煜念及桑离身体不好,屡次干扰自家妹子对桑离的游说。桑离也不多说话,只是微笑着坐在一边看马煜和盛锦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
  其实盛锦也是极漂亮的女子,喜欢穿黑色低V领连衣裙,头发挽起来,带着若隐若现的风情。只是一开口就全然没有了妩媚,反倒带着当地女子的一点点泼辣与一点点嗲。
  她埋怨马煜:“哥,你一点都不照顾我的生意,人家大嫂还没说不愿意呢!”
  她说完了便热切地看着桑离,马煜看到了,先伸手握住桑离的手,再看着盛锦,不紧不慢地开口:“小妹,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有个家了,别把所有时间都扑在这个店里。我看这周末你就乖乖相亲去,你—”
  “打住!打住!”盛锦皱眉,“我投降,哥,你不要说了,我不签大嫂的长约还不行吗?真是的,桑离还没答应嫁给你呢,你就管东管西的……”
  她边嘟囔边瞪马煜,桑离笑起来,在这兄妹俩的吵闹中,觉得生活终于回到了这世间最寻常平淡却又温存隽永的轨道上。
  当然,这里并不是终点。
  28岁,生命中还有很多梦想需要实现:比如继续唱歌,希望有真正的知音从这样的歌声里获取幸福;比如远离孤独,希望有温暖的家、有真心爱的人,在寒冷的夜里带来依靠;比如祈祷幸福,希望那些爱我的、也是我爱的人,都能够身体健康,诸事顺遂……
  她知道,到这时,前两者的实现都已经有了隐约的轮廓,只有这第三条,还悬在那里,让她午夜梦回时,总会有痛彻心扉的惦念。
  于是,那晚哄YOYO睡着后,她郑重对马煜提出:“我想去一次上海。”
  是在露台上,秋风渐冷,她的头发被吹乱了,有几绺散在额前。马煜伸出手,为她拢到耳后。在他们身侧的远处,是明灭闪烁的万家灯火。
  马煜看着桑离的眼睛,清澈的、真实的,不再迷茫,不再笼着雾气,而是能一眼看到心底的那双眼睛,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他说:“好。”
  他伸出手,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说:“我等你回来,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桑离抬起头,微笑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轻轻抬起手,抚上这个男人的眉心,将他皱紧的眉头,一下下抚平。
  十月,桑离再次踏上上海的土地。
  站在虹桥机场广阔大厅里的时候,她真的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多年前,也是十月,她就是从这里,从这繁华都市的霓虹中,抉择了她人生的第一段不归路。
  这样的城市,每天都在诱惑着年轻而富有冲劲的人们—青春路上,这里有梦想,就有平台;有奋斗,就有传奇。只是,有些人走对了路,便挖得到第一桶金,甚至为青春树碑立传;有些人走错了路,便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万劫不复。
  原来,错的,不是这繁华本身。
  而是,面对繁华,我们选择怎样的人生、怎样的路。
  十月,果然是天凉好个秋了。
  仲悦还是那个样子:高耸入云的尖顶衬着黄浦江畔的夕阳,玻璃幕墙反射出火烧云的流光,在这城市人来人往的喧嚣中,安静伫立。
  桑离站在偌大的楼宇下,看着门口穿着整齐制服的门童,略迟疑一下,才拎起小小的行李袋进门,走到前台处做住宿登记。
  前台的姑娘笑魇如花,语调细软:“您好女士,欢迎您光临仲悦大酒店,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桑离点头,微笑着推过去自己的身份证,答:“您好,我想订一间单人房。”
  “好的,请稍等。”前台服务员接过身份证,准备登记。然而在她看到身份证上那个名字的刹那,突然愣一下,再抬头看看桑离,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
  只见她俯下身,把桑离身份证递给身边的女孩子,又低语几句。那女孩子也惊讶地看看桑离,旋即拿着身份证离开前台,走向不远处的经理值班室。
  桑离有些诧异地问:“我的身份证有什么问题吗?”
  “哦,桑女士,”前台服务员马上笑着答:“是这样的,您的这个身份证号码曾经登记过尊贵客户,请您稍等,我们经理马上过来,亲自为您服务。”
  桑离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服务员,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些忐忑。
  几分钟后,果然就见几个西装笔挺的身影快步走过来,快要走近时桑离终于惊讶地辨认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是郭柏威?
  几年过去,他似乎也更加成熟了,眉宇间有了中年男子沉稳的气度,眼神里多了些凌厉也多了些欲言又止的掩饰。
  在他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色的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微笑着介绍自己是客房部经理,将代桑离办理入住手续,他一边说一边把几个人引入不远处的会议室,而后转身离开。
  门阖上的刹那,桑离望着面前端坐的郭柏威,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还是郭柏威先开口:“桑小姐,好久不见。”
  桑离点点头,微微一笑:“的确是好久不见。”
  郭柏威直接切入主题:“您这次来是—”
  “我想看看沈捷,”桑离也不绕弯子,“我想看看他手术后恢复得怎样。”
  她坦然地看着他:“他突然离开,我很担心。”
  “这您可以放心,”郭柏威笑了,“沈总已经去美国休养了,据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沈总的情况很稳定。”
  “美国?”桑离惊讶地看着郭柏威,“什么时候走的?”
  “有大约一个月了吧,”郭柏威边回答边从旁边一个随从的手里拿过来一个文件夹,推到桑离面前,“这是沈总离开前留给您的,他预料到您会来,所以早就安排我们等候您。”
  桑离难以置信地看着郭柏威,再低头看看面前蓝色的文件夹,下意识问:“这是什么?”
  “赠予书,”郭柏威旁边的男子自我介绍,“我是沈总的律师,您手上拿的是沈总在银行设置的个人保险箱,您签字后将拥有对保险箱内物品的支配权。”
  “保险箱?”桑离皱眉,翻开蓝色文件夹,一目十行地看。
  “沈总去美国之前曾经把一些东西放在保险箱里,”郭柏威解释,“他说如果您来找他,就请您接受这份礼物。”
  “如果我不来呢?”桑离抬头看着郭柏威,皱眉问。
  “他说您一定会来的,”郭柏威笑得意味深长,却也好像含着欣慰,“他说,您一定不会允许他就这样离开,您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所以,请您去打开这个保险箱,那里面有他想对您说的话。”
  他说话时,有秋风从敞开着的窗户处吹进来,带来黄昏的凉意。
  桑离低下头,一只手紧紧攥住文件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内文中写有沈捷中英文签名的地方。
  她纤细的手指,就那样,在那个黑色签名上,轻轻地抚过去。
  好像抚过那个人微笑的脸,又好像抚过那些一去不回的流年……
  第二天,在郭柏威和律师的陪伴下,桑离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保险箱。
  郭柏威和律师自觉留在门口,桑离走进去,用钥匙打开保险箱,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盒子上方有一封信。
  桑离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当她终于看见那几行字的时候,忍不住泪如雨下。
  沈捷的信是这样写的—
  小姑娘: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国内了。你可以放心,手术很成功,我会努力活下去,因为我不能食言—我答应过你的,陪着你,不离开你。哪怕现在隔了一个太平洋,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不离开。
  盒子里是三年前我想送给你的礼物,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玉石艺人,用祖传的技法精心雕刻的一套翡翠饰品。本想带上它去北京,对你说,等你过了25周岁生日,我们就结婚。可惜,接到来自北京的电话时,我慌忙上路,忘了带它。后来我父亲病危,我匆忙赶往美国,更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来得及。再后来,父亲去世,我留在国外料理后事、接收遗产,没有早日回国,而你,就在那段时间里失踪了。
  所以,我一直都很后悔。我想如果我在去美国之前能把它交给你,告诉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娶你……如果是那样,你还会不会离开我?
  我想,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我们注定要错过彼此,错过最好的时间—不过只是三年,可是错过了这三年,我连娶你的资格都没有了。
  小姑娘,人生真的很短的,没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用来浪费。假使有人爱你,而你也爱他,那就不要想那么多,瞻前顾后是浪费时间、浪费幸福的行为。要勇敢,勇敢地去尝试一些事情,毕竟,没有人是完美的,就算将来有一点遗憾,你也要允许生活中出现一点误差。
  小姑娘,我爱你—经过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这种爱,更像是亲人之间的爱了。
  所以你要记住,我是你远在天边的亲人,如果你不幸福,每个亲人都会难过。
  那么,这套首饰,就算我送给你的新婚礼物吧,小姑娘,祝你新婚快乐!
  永远幸福!
  沈捷于上海仲悦
  泪眼模糊中,桑离终于轻轻打开那个紫檀木盒子,黑色丝绒上,静静栖息着一整套晶莹剔透的翡翠首饰:圆润的手镯,蝴蝶形状的胸针、簪子、链坠、耳环……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翡翠锁,背面刻着四个工整的小字“永结同心”。
  寂静的屋子里,桑离仰起头,很努力才止住眼泪,压住哭声。
  很努力,才露出那个仍然带一些哭意的微笑。
  她定定看着那纸他的亲笔信,在心里说:谢谢你,沈捷。
  谢谢你可以健康地活下去,谢谢你成为我的亲人,谢谢你祝福了我,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从来都不孤独。
  是的,生活总要继续。我们总要放下过去,才能往前走,一步步,从青涩到迟暮,从张扬到内敛,从贪婪到豁达,从痛悔到淡然。
  只要活着,一切便都还来得及。
  那天傍晚,她便是带着这样满心的感动,踏上返程的路。
  飞机腾空的刹那,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
  向宁说:小离,我爱你。
  沈捷说:小姑娘,我是你的亲人。
  桑悦诚说:小离,对不起。
  YOYO说:桑离,我喜欢你。
  以及马煜说:我等你回来,桑离,回来我们就结婚。
  ……
  眼角,渐渐又有液体渗出来。
  原来,眼泪不是冰冷的,而是灼热的。
  是带着心脏的温度,自血脉深处而来,穿过那些真心有爱的时光,淌出来,帮助你我去铭记、去感悟、去长大的。
  所以,哭泣并不可怕,只要我们用泪水濯洗了我们的眼睛,然后用更加清明的目光去注视周遭的世界。要敢于放下过往,才能释然而勇敢地去注视、去聆听、去感受那些带着希望的别离、那些饱经沧桑的相逢,以及,那些沉淀于岁月深处的爱。
  是谁说过的:纵使相逢若别离,别离处,亦相逢。
  一万米高空上,桑离睁开眼,仰起头,让那些星光在眼角逆流。
  舷窗外,灿烂夕阳烧红了云海边际,整个世界光彩流离!
  还好,阴天总是很短,幸福却有那么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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