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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一切像十年前一般,什么都没有变,当中的十年没有过,我们仍然是小女孩子,关在小房间内谈心事。

我叹一口气。

“你还是老样子。”姬娜说:“过去的事最好忘记它,一切从头开始。”

“打什么地方学来的老生常谈?”我轻笑。

“我劝你不必神经兮兮地强颜欢笑,自己的父母,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不出声。

“像现在这样自然就好,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要说,千万不要勉强。”

我说:“要是我不故意振作,如此落落寡欢,他们又要担心,我的处境很困难。”

“我同你介绍一些新朋友。”姬娜说。

我苦笑,“新朋友我很多。”

“不是你那种,是真正可以倾谈的那种。”

“倾谈什么?我之过去?希祈他们了解?”

“不可如此悲观。”

“我并不希望别人原谅我,”我说,“我一切错失,自有我自己承担,与人何忧。”

“太偏激了。”姬娜温柔地说。

“你是我,你会怎样做?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跟我出来走走,我每个周末都有节目,你当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问道:“是我母亲托你的?”

“一半一半,”她侧侧头,“但我们是好朋友,记得吗?”

我与她拥抱。

“第一步,我们要出去替你买衣服。”

我笑,“这是你生平第一兴趣。”

她也笑了。

姬娜走的时候我好过得多。

菲佣煮的小菜并不是太可怕。

怎么会比我的手势更恐怖呢?吃自己煮的食物七年,苦不堪言。

母亲不安地问我:“韵儿,你在想什么?”

我说得对不对?我不停说话,他们思疑我神经质,不出声,又怕我心中有事。

我伸一个懒腰解嘲。

稍后我听见父亲轻轻责备母亲,“你怎么老盯住她?放松一点,不然她一声吃不消,又跑掉七年,再回来时你我骨头都打鼓了。”

母亲不说什么。

我轻轻关上房门。

如果,如果我觉得压力太大,我必须要自救,立刻离开这个家,所以父亲是对的。

姬娜对我真正关心,第二天就开始带我出去散心。

对牢她我不必做戏,精神完全松弛,干脆拉长面孔,由得她去忙。

许久没有回来,这个城的一切都变了,变得更热闹更繁华,连以前那种暴发的土气都消失,美丽的人们面孔上都略带厌倦享乐的神气。

我很欣赏这一点进步。

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跟在姬娜身后,不声不响,光挂住吃。

我胃部的空虚似乎比我的心中的需求还要大,我想用食物来溺毙我的烦忧。

姬娜的朋友与她自己属同类,都长得漂亮,家里小康,赚得月薪用来打扮及吃喝,很天真活泼,眼高于顶,甩不掉小布尔乔亚的包袱,喜欢踏着不如他们的人去朝拜超越他们的人。

为什么不呢,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姬娜感叹地说:“实在嫌他们肤浅,并没有出色的人才,然而不同他们走,又不知跟什么人来往。”

我说:“二十多岁的男人……男人总要到四十岁才会表现出色,非要有了事业不可。”

“四十岁?只怕女儿都同你我差不多大呢。”她颓然。

“少女姬娜的烦恼?”我取笑她。

“咄。”她笑出来。

这样子吃菜跳舞一辈子都不管用,谁也不会同谁结婚。

“你觉得他们如何?”

“没前途,”我摇摇头,“这群人太狷介太无能。没有一个具资格成家立室,除非你愿意一辈子坐在写字楼中工作贴补家用。这班人又挺不安分,爱死充场面,不讲实际。在一起说笑解闷是可以的,谁也不会更进一步表示什么。”

“没有这样悲哀吧?”

“除非老人家驾返瑶池派彩给他们。否则,他们还打什么地方找钱来置家?”

“老人家?有些父母的精神比咱们还好,打扮比我们还时髦。”

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似乎并不担心。”姬娜推我一下。

“你知道我,我是打定主意抱独身主义。”

“也不必,”她说:“看缘分怎么安排吧。”

“这个地方真令人苍老,年纪轻轻讲起缘分来。”我微笑。

不过姬娜仍然天天出去同这班人泡。

我则在找工作。

薪水偏低,而且我回来得不合时,许多人都紧缩开销,奔波数月,并没有结果。

母亲不停与我说道:“要是嫌闷,先到你爹那里去做着玩。”

我是一个持牌会计师,她却同我开这种玩笑。

而号称心脏不胜负荷的爹,见我回来,安静无事,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时工作。

母亲没发觉我心苍老,一直鼓励我出去玩,我也乐得往外跑。

开朗的姬娜给我许多陽光,像:“今天你一定要出来。”

“又有什么好处?”我笑问。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开店,举行酒会,你一定要来。”

我啼笑皆非,漂亮的女孩子到处受欢迎,她有没有帖子人家都会放她进去,故此变本加厉,还要带了我去。

我说:“如此藤牵瓜,瓜牵藤,一百张帖子足足带一千人。”

“有什么关系?喝杯东西,看看城中各人的风采,不亦乐乎。”

“什么时候?”我问。

“明天下午三点。我来接你,穿漂亮一点。”

我取笑她,“白色武士不会在那种地方出现的,来来去去,不过是那几只社交甲虫。”

“你这个人最扫兴。”她摔掉电话。

但是星期六来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在衣橱里挑衣服。

我穿着内衣,一件件数过去,菲佣没敲门就进来,我微愠转头,她并没有道歉,更无察觉我面色已变,目光却落到我举起的左手,吃惊地低呼一声,手中拿着的衣服落在地上。

母亲刚在这时来,见到这种尴尬情形,连忙喝退她。

“韵儿——”她慌张地凑前来安慰我。

我连忙说:“妈妈,你也请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母亲只好退出。

我连忙找到打网球用的护腕套上。

但再也没有心思选衣服了。

我胡乱罩上薄衣与粗布裤,头发扎成马尾便出门。

母亲追上来,“韵儿……”

我强颜欢笑,“我约好姬娜,有什么话回来再说。还有,别责备佣人。”

到了目的地,姬娜很不满意。

在继后的十分钟内不停地埋怨我不修边幅。

我忍无可忍,哭丧着说道:“你若再批评我,我就回纽约。”

她听见纽约两个字,倒是怕了,立刻噤声。

大约是觉得好心没好报,她生气,拉长面孔。

美丽的面孔生气也仍然是美丽的面孔,见她动气,我便收敛起来。

我们到那间店的门口,大家都不说话,神情古怪。

那是一间时装店,我本不想逗留,但一眼看去,便被吸引。

是装修实在精巧的缘故,店堂分黑白二色,属二十年代ARTDECO设计,一桌一椅,莫不见心思。

店门口排满七彩缤纷的花篮,映到里面的水晶玻璃镜子里去,疑幻疑真。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简单华贵。

陈设美丽得使姬娜与我忘却生气,不约而同赞叹一声“呀”。

大花板上悬下古典水晶灯的璎珞,照得在场宾客如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般,衬得他们衣香鬓影。

我们面面相觑,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里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

姬娜推开玻璃门迸内,白衣黑裤的侍者给我们递来饮料,我们也不知道谁是主人。

姬娜遇见她的熟人,丢下我交际去了,我独身坐在一列黑色真皮沙发的一个座位上。

这地方真美,所有的时装店都该打扮得这么漂亮才是,符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

美,美得女人一见灵魂儿飞上兜率宫,美得与现实脱节,如置身太虚幻境。

为什么不呢?如今的女人这么吃苦。

我深深吁出一口气,姬娜带我去那么多地方,只有这一次我实在感激她。

正当我在入神,有人在我身边说:“好吗?”

我转过头去。

如果是衣冠楚楚的一个男人,我不会这么高兴,我看到的是一个同道中人。

这人白色的棉纱T恤,脱色粗布裤,球鞋。非常秀气漂亮的脸,尤其是一张嘴,菱角分明,像自月份牌美女的面孔上借过去的。

“好。”我答。

他看看四周,见附近没有人才说:“只有你我穿粗布衣裳。”

我点点头笑。

“我的裤子比你的老。”他滑稽地说。

我不服,“我的有七年。”

“嘿,我的十一年。”

“见鬼,十一年前你才九岁,哪儿就长得这么高了。”我笑。

“什么!”他连脖子都涨红,“你猜我才二十岁?倒霉。”

我又笑。

他是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

现在流行改良陆军装,戴玳瑁边眼镜,他照办煮碗来一招,但是一点也不俗,人长得漂亮便有这个好处。

他说:“我叫左文思,你呢?”一边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王韵娜。”

“认识你很高兴,你同谁来?”他怪好奇。

“姬娜。”我指一指那个满场飞的背影。

“啊,美丽的姬娜。”左文思点点头。

“她是我表妹。”我说,“她带我来玩,其实我相信连她也不认识主人——这爿店叫什么?”

“‘云裳时装’”

“真的吗?”我讶异,“名字像五十年代小说家碧玉光顾的服装店。”

他微笑。

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噤声,如果店主人在附近,我就尴尬了。

“装修还过得去吧。”左文思说。

“唔,一流,以前伦敦的‘比巴’有这股味道,然而这里更为细致。”

他的兴趣来了,将腿交叉,换一个姿势,问:“你是干设计的?”

“不,我是会计师。”我说道。

“哦?”左文思意外。

“你呢?”我问,“你做设计的?”

“可以这么说。”

我四周张望,“他们怎么没有衣服挂出来?这里卖什么衣服?”

“这里光卖黑白两色的衣服。”左文思说。

“真的?”我服了,“真的只有黑白两色?”

“是的,没有别的颜色。”

我不置信,“世上有那么多颜色,一爿店怎么可能只卖黑白的衣裳?会有人光顾吗?”

“一定有的。”他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不服气。

“你通常穿几个颜色?”他忽然问。

“浅蓝与白。”

“是不是?你可以在这里买白衣服,然后到别处去买淡蓝色。”他托一托眼镜架子。

我只好摇摇头,“我不跑两家店。”

“你这个人太特别。”他说,“一般女人起码有十家八家相熟的时装店。”

我耸耸肩。

这时候姬娜走过来,她惊异地说:“左文思,你已认识韵娜了?”

左文思站起来,“刚刚自我介绍。”

姬娜笑,“你都不请我,是我自己摸上门来,又带了她。”

“我今天请的是同行及报界人士,下星期才请朋友。”

我一愕,抬起头。

左文思朝我眨眨眼。

姬娜反嗔为笑,“那我下星期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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