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蒋南孙与朱锁锁是中学同学。
两个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独生女。
办入学手续那天,南孙只听得身后有一个女声叫:“锁锁,这边,锁锁,这边。”
说的是上海话,现在已把粤语当母语的南孙听在耳中,好不纳罕,怎么会有人叫“騷騷”呢,忍不住回头望,她看到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嘴角有一粒痣。
当时十二岁的南孙心中便忖:果然有点风騷。
以后,她便叫她騷騷,这个昵称,一下子在女校传开,朱锁锁开头并不悦意,后来却诚意接纳,连英文名字也弃之不用,就叫騷騷。
沪语软糯,妹妹与锁锁此类叠字用粤音读出,失之浓重,用上海话念来,轻快妩媚,完全是两回事。
两个原籍上海的女孩子,虽然已经不大会说上海话,还是成了好朋友。
锁锁曾经问南孙:“我们会不会闹翻,会不会?倘若会的话,也太叫人难过了。”
南孙答:“说不定会,又怎样呢,一样可以和好如初,吵归吵,不要决绝分崩就是了。”
两个人读《呼啸山庄》,深夜躲在房中流泪。
约齐了去买内衣,邻校男孩子递纸条过来,也摊开来传阅。暑假锁锁时常到蒋家度宿。
锁锁姓朱,却不住在朱家,父亲是海员,一年到头,难得出现一次,即使回来,也居无定所,他把锁锁放在舅舅家,一住十年。
舅舅姓区,是广东人,一家人五六个孩子挤在一层战前旧楼里,待锁锁并不坏,给她睡尾房,他却与表兄弟姐妹谈不拢。
蒋南孙去过那地方,一道狭窄的木楼梯上去,二楼,门一打开,别有洞天,室内不知给岁月抑或烟火熏得灰黑,但楼面极高,锁锁的房间有只窗,铁枝已被无数只孩子的手摩挲得乌黑发亮,隔一条巷子,对面是面包店的作坊。
窗下的书桌是锁锁做功课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每到下午三点,新鲜面包出炉,香闻十里,南孙爱煞那间小房间的风景,永远忘不了烤面包香。
做面包的伙计只穿内裤操作,使南孙骇笑,男人,对小女孩子来说,是多么古怪而又陌生的动物。
她们剪一样的发型,用一样的书包,心事,却不一样。
锁锁对南孙说:“舅母对我好,是因为父亲付她许多津贴。”
南孙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总是有原因的。”
锁锁说:“你母亲爱你,就没有原因。”
南孙笑:“那是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女儿。”
锁锁说:“照你这样说,只要有人对我好,不必详究原因?”
“当然,否则你就要求过高,太想不开。”
“我喜欢你的家,与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
南孙不响。
过了足足一年,她才问锁锁,“猜猜为什么我叫南孙。”
锁锁说:“你家的长辈盼望有个男孙。”
是的,蒋家一家四口,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孙出世,南孙的父亲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没有孩子,第二次生下女婴,祖母得到消息,照样叫了牌搭子来搓麻将,一连七天,都有借口,直到南孙母女出院,没去探望过她们。
然后还给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锁锁说:“你母亲的涵养功夫倒是好。”
南孙笑:“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
南孙的父亲是二世祖,靠家里生活,这个祖母不比别的祖母,钱的声音最大,老人家一直有尊严。
南孙把事情说出来舒服得多,“你明白了吧。”
锁锁说:“家里面有这样一位生命之源,真正吃不消。”
“毕业之后,我们搬出来住。”
“对,租一间小公寓,两个人住。”
锁锁一直没有提到她的母亲,而南孙也从来不问。
蒋太太倒是很喜欢锁锁,常常说:“长大了,也要像两姐妹一样,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乐观豁达的女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生下南孙之后,一直没有再怀孕,婆婆再唠叨,只当没听见。
南孙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家里不准赌博,蒋太太改在外头打牌,天天似上班,朝九晚五,自得其乐。
南孙自小明白,快乐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蒋太太一直同女儿说:“南孙,早知还是多读几年书自己赚钱的好。”
祖母怨,母亲也怨。
其实她母亲年纪并不大,社会上近四十的女性俊彦多的是。
南孙说:“妈妈,你有你的乐趣。”
除出一个长寿而噜苏的婆婆,蒋太太的生活还是丰裕单纯的。
这些琐事从来不曾烦着年轻人。
夏季忙着学游泳、打球、看电影、买唱片,还有,当然,结交男孩子。
锁锁的出手一直比南孙阔绰,南孙没有固定的零用,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她向母亲要,妻子向丈夫要,儿子又再向老太太要……很使人气馁的一件事。
但吃用方面,南孙又占着上风,她把锁锁邀请到家中吃饭,而锁锁在外头请她吃奶油栗子蛋糕,作为一种交换。
这样一个小客人在家出入,照说老太太应当有意见,但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因为锁锁长得好?并不见得,老妇才不吃这一套,因为锁锁天生好记性,一本《圣经》自“创世纪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一直咕溜溜背下去,清脆玲珑,一字不差,令老太婆叹为观止。
她是这样在蒋家获得通行证的。
学校里,锁锁的功课亦比南孙好。
南孙较为粗心。
她一直说:“无论得很,一式的题目做十次,第八次不错,第十次也错,我是办大事的人,不拘小节。”
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补习,赚取零用。
有些小学生蠢得厉害,南孙说她巴不得切开他们的脑袋,把课本塞进去,再缝好,交差。
两个女孩子在功课上颇有天赋,并不是神童,却不用家长费心,属于逍遥派,大考前夕,例必兵荒马乱,但每次均名列前茅。
升至中四,也考虑到前程问题。
南孙说:“我倘若是男孩,真不必愁,现在看样子,老太太不会继续投资。”
“她会的,我教你。”
“怎么样,你有办法?”
锁锁笑:“你把诗篇与箴言都背熟了,每日在她面前念一次。”
“对,老太太一欢喜,就送我去读神学。”
“总比出来做事好。”
“你呢?”
“我?”
“是,你。”
“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父亲,上次见他,他说想退休。”
“可以考奖学金。”
“我想出来赚钱,过独立的生活。”
“中学毕业生的收入是颇为可怜的。”
“那么只好搬到你家来了。”
“你知道你是受欢迎的。”
“可是将来万一闯出名堂来,有你这么一个恩人,不知道怎么报答,倒也心烦。”
两人都笑了。
隔一会儿她说:“真想出去留学。我知道祖母有那个钱。”
“那是她的钱。”
“真的,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或许可以求你父亲。”
“不行,爹说的话,她很不爱听,前年她在他怂恿下买进的股票如今还作废纸压在柜底,她的财产为此不见一大截,不然也不会对我们这么紧。”
锁锁动容,“你们家也有损失?我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舅母一直哭,要同舅舅拼命。”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赚钱的时候人人笑,爹房中装了一具没有字盘号码的电话,随时与股票行联络,连祖母都认为是正当投资,客人来吃饭,我做陪客,一顿饭三小时,句句不离股票,烦死人。”
“现在完了。”
“完了。”
“大人有时比小孩子还天真盲目。”
“同学家中,没有不吃亏的。”
“奇怪,每个人都输,谁是赢家?”
南孙笑,“你问我,我又不是经济学家。”
锁锁很有兴趣,“听舅母说,她本来是赚的,一元买进,两元卖出,对本对利,可是股票一直升,于是她又三元买进,四元卖出,赚了之后,回头一望,它还在升,于是她又六元买进,好,这次直往下跌,跌到一角。”
南孙瞪她一眼,“不知你在说什么。”
“贪婪,她不知何时停止。”
“全城的人都为之疯狂,没什么好说的。对,我阿姨要回来了,我介绍给你认识,她是少数清醒的人之一,讲出来的话,很有意思。”
“升学的事……”
“騷騷,明年再说吧,彼得张还有没有电话给你?”
“这一年舅母对我十分小心翼翼,比从前更客气,皆因经济情况大不如前,你瞧,股票崩溃,得益是我。”
“彼得也太会玩了,疯得可怕。”
锁锁也同意,“是,听说他吸麻醉剂。”
南孙沉吟,“那十分过火,你认为呢?这种男孩还是疏远的好,你说是不是?”
锁锁说:“我同意。”
“真可惜,跳得一身好舞。”
会跳舞的男孩子并不止一个。
南孙从来少不了约会。
穿着校服出去,书包装着走私的跳舞裙及鞋子,在家长开通的同学家中换上,一起出发,玩到十点钟才回家。
从时装杂志学会化妆,南孙始终不敢搽唇膏,年轻的嘴唇特别吸收颜料,很难真正擦掉,叫老祖母看到,麻烦多多。
锁锁则不怕,肆无忌惮地用最流行的玫瑰红,看上去足足像十七岁。
越是家中禁忌的事,越是要做,南孙自己都不明白这种心理。
就在她阿姨要回来的前一个晚上,南孙半夜睡醒,热的交关,跑到露台去凉一凉,听见父母在悄悄说话。
他们俩很少交谈,出发是为着什么要紧的事。
只听得蒋太太轻声抱怨,“你真爱发神经,她那些钱,你便让他吃吃利息算了。”
“利息?一年三厘,用来贬值也不够。”
“她不肯听你,白挨骂。”
“六十几岁的人了,死揽着钞票不放。”
听到这里,南孙深决诧异,才六十吗,印象中祖母起码有八十九岁。
隔一会儿她父亲说:“房子会涨价的。”
“她手上有不动产。”
“不是她那些,我同她说时你也听到,有两个大型私人屋村要盖起来了,分期落个头注,到时包赚得笑。”
“地段也太偏僻了,届时没人要,怎么甩手。”
南孙的父亲光火,“连你都不相信我。”
南孙心想:这也怪不得家里上中下三代女人,他确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我自己去筹钱。”他负气说。
做妻子的只是叹气。
“我要是有本钱,早就发了财。”
南孙险些笑出声来,这话,连十多岁的她,听了都有无数次了。
她打个呵欠,轻轻走回房间睡觉。
阿姨来了,住在酒店里,南孙带着锁锁去探望她,要用电话预约。她有吸烟的习惯,一进房,便嗅到一股幽雅香水的特殊气息,女孩子觉得陌生而诡丽,如《一千琳一夜》那样,她们即时倾倒了。
阿姨很客气地招呼她们,把她们当大人,没有比这个更令小女孩感动的了。
南孙阿姨并非美女,但全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举一动,与众不同。
南孙告诉锁锁,这些在欧洲住久了的人,是这样的。
锁锁说:“余不敢苟同,许多在欧洲流浪的华人,垃圾而潦倒。”
阿姨听到,微笑说:“他们搞艺术,应该是那样。”
锁锁大胆地问:“请问你做什么呢?”
“我在伦敦西区开了一家店,卖东方小玩意,我是个小生意人。”
南孙飞过去一个眼色,象是说:如何?告诉过你,阿姨不是普通人。
“快要毕业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答:“明年。”
阿姨感喟,“你们这一代,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依着黄砖路走,很容易到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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