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孙并不是贪心的人,但也察觉凭这一句话,不知少走几许冤枉路,少兜几许无谓的圈子,不及道谢。
这时锁锁才闲闲地问:“有没有折扣?”
南孙觉得十二分不好意思,连耳朵都是麻辣辣的想必红得透明,连忙站起来,再一次告辞。
李先生却说:“蒋小姐,我这就走,你们慢慢谈,騷騷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他之间开门去了,前后逗留不到十分钟。
而锁锁从头到尾以同一姿势坐在同一位置上,动也没动过,但南孙却感觉到室内不知什么一直在流动,引起人无限遐思。
过了一阵子,锁锁用遥控手挚开了电视。
荧幕上著名艳星穿着半透明的裙子一边抛媚眼一边唱情歌,宣传新唱片。
锁锁说:“看到没有,这是李先生现任女朋友。”语气很平静。
那女人已上了年纪,浓妆打扮,露着中年女人应有的胖膀子及粗腰身,她不愿节食,瘦了只有更干更憔悴,一张脸仍算俏丽。
年龄到了这种关头,已不是好看抑或不好看的问题,再美也还给观者一种折堕的感觉,够不够都该金盆洗手,还隐隐约约给人看大腿胸脯干什么。露了这么些年也该觉得凉飕飕的了。
“你的情敌?”
锁锁只是笑。
哪是锁锁的对手。
南孙说:“过了四十岁,我就学母亲大人,除了打牌午睡吃燕窝,什么都不理。”
“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福气。”
“祸福无门,唯独人自召。”
“你看她,”锁锁嘴巴呶呶电视,“无路可走,无事可做,无处可退,只好继续唱游。”
“听说她有积蓄。”
“上一代的女人,老放不下空虚的心灵,我们不同,我们铁石心肠,男人无机可乘。”
“连恋爱都放弃?”
锁锁避而不答,“昨天十二点半就睡,一直到今早十点三刻才醒,中间没有做过梦,也没有醒来,你看,像一颗心已经死亡,除了睡眠,不思其他。”
声音中有许多感慨。
南孙终于告辞。
她吧李某的卡片搁在书桌上,也没同父母说起,蒋太太进来看见,问知因由,立即向丈夫去打报告。
南孙看在眼中,益发可怜母亲,多年来她不知什么叫自尊,卑躬屈膝待主子手指缝间漏些好处出来……一定要经济独立,否则简直没有资格讲其他!
南孙随即又为自己的不忿暗暗好笑。
她父亲为一张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卡纸大大騷动,又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电话居然接通,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南孙只听他报上姓名后一连串的是是是是,挂上电话,满面红光,额角上泛着油,像是门楣都光彩起来。
这种怪现象使南孙发呆。
只听得蒋先生一声“啊哈”,“这下老张可没话说了吧,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没想到我同他老板直接交易!”他用力拍着桌子。
锁锁说过会报答蒋家的。
蒋先生又道:“李先生同我说,叫我不必下定洋,只需上去签一个字,反正一星期后即可脱手赚钱。”他兴奋地团团转,“真有办法,太令人佩服。”
南孙不知父亲佩服的是地产商李某抑或是小女子朱锁锁。
蒋太太也跟着人逢喜事三分爽的样子,搭讪地问:“朱小姐是李先生的朋友?”
忘了,都忘了一年前他们曾经警告女儿,不能再与坏女孩来往。
坏,也要大大的坏,坏到一流,也是个人物,照样有人跪着拜。
南孙感慨到想干一杯烈酒。
看样子锁锁在这三年间是孵出头了。
她与南孙说:“你明白了吧,我从没在他手中接过现款,但是他指点我,教我投资,是我自己赚回来的。”
南孙心中有一个譬喻,不敢说出来,假使有人把六合彩头奖六个号码告诉她,她也会拿两块钱出来投资,赚它一票。
蒋氏雄赳赳、气昂昂地要设宴请朱小姐吃饭,最好她能把李先生也请出来。
南孙并没有把这个意思传达给锁锁,只说她去了欧洲。
过没多久,锁锁真的偕李某到巴黎度假去了。
南孙的学生生活乏善足陈。
章安仁是唯一的清凉剂。这个建筑系的男生出身小康,本来同时考取英国一间大学,却因比他小一岁的弟弟而留下来,把机会让给他。
像时下所有有之前的青年,出人头地是他人生一大目标,名利心重,南孙有时觉得他把得失看得太要紧,但谁也不否认他是个好青年,老太太尤其喜欢他,连带着对南孙也有点改观,她现在老爱说:“女孩子命好即可,嫁得好便是命好。”
最苦恼的是南孙以大学生身份竟没法与无知老妇人辩驳,尽管有人要,女人嫁两次三次也总不是正路。
周末章安仁总来蒋家逗留一会儿。
冬季,两人冲了热巧克力喝,背靠背听音乐聊天。
南孙仍然留着一头长发,编成一条大松辫,小章爱把辫梢搁在上唇装胡髭。
南孙为这头发下的心思不可谓少,隔日便洗一次,印象中它从来没干透过,因不能用热风吹,怕折断。
几次想剪短,但章安仁说:“没有这海藻似的头发,我就不认得你了。”
锁锁在巴黎拍的照片及两人中学时留影一齐搁案头,章安仁眼睛瞄到,便取过看。
“后面的公寓房子是她的产业,凯旋门路一号。”南孙指与他看。
“她真是你的同学?”
“当然。”
“这么有办法的奇女子不像日常生活可以遇到。”
“她只不过比较懂得做生意。”
“什么生意?”章安仁声音有一丝轻蔑。
南孙觉察到这一点,便不搭腔。
但小章并没有停止,“一个年轻女人要弄钱,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况且她又长得那样,又叫騷騷这样的名字。”
南孙站起来,霍地转身,坚决地说:“够了。”
章安仁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来。
“她是我朋友,如果你不喜欢她,我不介意,但别对牢我批评她。”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
“男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批评女性,免失风度。”
章安仁见南孙如此决绝,倒是十分意外,一则他人物在甲女面前挑剔乙女,简直是恭维,二则他觉得他同南孙已经够亲密,不应有任何人夹在当中,年轻人一时下不了台,便一声不响站起来离开蒋家。
在门外被风一吹,章安仁有轻微悔意,他故意逗留一会儿,待南孙追出来挽留他,他好趁势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就像电影中那样。
但是他等了一刻,南孙并没有出来,他只得走开,赌气去打了一个下午的球。
球伴中不乏同年龄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泼漂亮,剪了最时髦的发型,穿着最时款的衣裳,但章安仁却独独爱上蒋南孙独特气质,她是那种罕有的不自觉长得好的女孩,随随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条粗布裤,鞋子老似坦克车般笨重,益发显得人敏感而细致,不着颜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浓眉及长睫,做起功课来像电脑,喜读爱情小说这一点尤其可爱。
换句话说,似南孙般尚未被大都会空气污染的少女已经不多了。
一整个下午他都惦念她,早知这么吃苦,就不该开罪她。
晚上电视演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片,章安仁想提醒南孙看,终于忍了下来,他不知这场赌气可以拖多久,迟早要投降的,但忍得一时是一时。
荧幕中的女主角对情人说:“……我知有个沙滩,那沙白的耀眼,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但她犯了案子,他通知执法人员来把她带走,他偷偷流泪,音乐奏起,黑人歌手以怨曲的味道唱出“你若要使我哭”。
章安仁按熄了电灯。
第二天天气冷得不属亚热带,他在课室门外看到南孙在等他,头发毛毛的,大眼惺忪,鼻端红红的,双手戴着他送的真皮红手套。
不知恁地,顿时有一股暖流流通他全身,他趋前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南孙抬起头来看着他,“真冷。”她说。
“冷死人。”章安仁说。
当日傍晚,小章把南孙带回家去见父母。
伯父母很健谈,看得出是势利的,故此颇为喜欢南孙。
南孙跟着锁锁学来一点皮毛,买了大盒名贵手制巧克力送礼,上海人极重视这些细节,她受到特殊待遇。
小章带她参观家里,“这是我的房间,婚后你可以搬来住,”他开玩笑,“要是不满意,我搬到你家也一样,要不,叫双方父母各投资一半,我们组织小家庭。”
南孙但笑不语。
他们确实成了一对,南孙一直没有其他男朋友。
锁锁在凯旋门路一号住了很久很久,初春才回来,她同李氏的关系,已经很公开,小报与一些杂志都渲染得很利害,听说开会的时候,李氏把她带在身边,令一些年高德劭的董事非常不满,频频抗议,怨声载道。
每次读到这种新闻,南孙总是大笑一场,乐不可支,觉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罗。
至于她自己,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树。
锁锁新家装修完竣,南孙上去参观,一桌一椅,灯饰窗帘,都是精心选购,甚至门上一到防盗链,都系出名门,别出心裁。
非常非常豪华瑰丽,年轻如锁锁这样的女主人简直担当不起。
她穿着发白的粗布裤,旧衬衫,躺在织锦沙发上,鬈发几乎垂到地上,脸容无聊,南孙趁这种强烈的对比替她拍下照片,许多刊物争着采用。
锁锁看上去并不见得特别开心。
自水晶瓶子斟出琥珀色的酒,她缓缓呷饮。
楼下停着巨型房车,穿制服的司机侍侯。家中用着名厨,每天吃饭前研究菜单。
南孙却怀念区家尾房黝暗中传来的面包香。
她没有同锁锁说起这些,也许她爱听,也许她不爱,谁知道,她决定不冒这个险。
没多久,南孙遇到生活中第一件棘手事。
系里来了一名新讲师,女性,年纪比她的学生大不了多少,照南孙的看法,一瞧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皮肤晒得黑黑,额角油油,单眼皮眼睛自有一股媚态,有种外国人最喜欢这种东方风味,加上她打扮另有一功,一时穿大襟宽身长袍,又一时系沙龙裙,引得大学里老中青三代不少洋人尽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但是她却偏偏似看中了章安仁。
若说南孙是好吃果子,那是骗人的,她也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别人的卷子交出去,拿个乙等,她向同学借来抄一遍,反而拿甲等,这其中有什么巧妙,南孙自然不会公开,她有她的法子。
如今欧陽小姐偏偏是她的讲师,那女人不把她放在眼内,量南孙也不敢动弹,公开地约章安仁课余去打网球。
南孙觉得一口气难以下咽。
这样下去,死忍死忍,难保不生癌。
而章安仁,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约他三次,他居然也肯去一次。
南孙含蓄地讽刺过他一次,他却说:“总要敷衍敷衍,到底是老师。”
“她不是你那一系的人。”
“他们时常在一起通消息的,对了,你别多心,真奇怪,我与珍妮伊利莎白她们在一起玩,你又不闹。”她们是他的表姐妹。
章安仁不知道其中诀窍,这里面有别瞄头的成分,年轻人最着紧这个。
南孙同锁锁说:“你看你看,我眼眉毛给人剃光光。”
锁锁笑得前仰后合,“啊,蒋南孙,我实在爱你。”
“你不知道,不是我小器,那女人掌握我的英国文学卷子,现在无论我写什么,丙减,人家抄我的功课,甲加,这样下去,我升不了级。”
“那么,叫章安仁跟她回家。”
“我不相信你!”
锁锁说:“她只是一个小小讲师。”
南孙心一动,她说得对。
“擒贼擒王。”
一言提醒了南孙,欧陽的老板是罗布臣,罗布臣还有上司,这上司的鼎爷是系主任张良栋教授。
张良栋非常精明,系中每个学生都认得,特别是蒋南孙。
最后一次见面在礼堂,中文系邀请金庸来演讲,各派各系的老师学生慕名而来,倾巢而出,挤得礼堂水泄不通,为免触犯消防条例,一部分人只得站在门口听,而不能看,南孙就是其中一名。
站累了,她往后靠,那人也大方地借出一边臂膀,南孙手里拿着一套射雕,本来想叫讲者签名,现在恐怕要失望,怎么挤得过人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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