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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玫瑰(1)

我的名字叫黄振华。

黄玫瑰是我的妹妹玫瑰。她比我小十五岁,而我再也没见过比玫瑰更像一朵玫瑰的女孩子。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母亲在三十八岁那年生下她,父亲当时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切条件注定玫瑰是要被宠坏的。

玫瑰三岁大的时候,已是一个小小的美人胚子,连母亲也讶异不已,因为一家人都不过中人之姿,这样的水婴儿实在是意外之喜。

玫瑰不但长得好看,而且能说会道,讨人喜欢,考幼儿园的时候,无往不利,老师摸着她漆黑乌亮的头发,怜爱地说:“这个小小的黄玫瑰,将来是要当香港小姐的。”

她的生活毫无挫折。

后来,当然,她长大了,漂亮与不漂亮的孩子,同样是要长大的。

玫瑰出落得如此美丽,蔷薇色的皮肤,圆眼睛,左边脸颊上一颗蓝痣,长腿,结实的胸脯,并且非常的活泼开朗。男孩子开始追求她的那年,我已读完建筑,得到父 亲的资助,与同学周士辉合作,开设公司。周年少老成,他的世界明净愉快,人长得端正高尚,他对诗篇图画,鸟语花香,完全不感兴趣。生活方面,他注重汽车洋 房,当然还有公司的账薄。他是典型的香港有为青年,你不能说他庸俗,因他是大学生,谈吐高雅,但也不能将他归入有学问类,因除出建筑外,他对外界一无所 知,他会以为鲍蒂昔里是一种新出的名牌鳄鱼皮鞋。但我喜欢周士辉,他的优点非常多,和蔼可亲是他的首本好戏。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却把她收得非常严 密,轻易不让我们见面。

他的理由:“尤其是你,振华,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等我娶了她,才让她见你,情场如战场,你的条件太好,我不能放心。”

我顿时啼笑皆非。这便是周士辉,我的生意拍档。

母亲对我是满意的。

她说:“士辉这孩子有生意头脑,能补足你的短处,将来生意做大了,难免有意见分歧这种事,你要忍让点。”

我唯唯诺诺。

母亲最近这一两年脾气很古怪,父亲叮嘱我们对她忍让一点,她正值更年期。

“听说士辉快要结婚了。”

“是。”

“你呢?”母亲问。

我抓抓头皮,“没对象。”

母亲说:“打烂了电话的全是找玫瑰,玫瑰最近很不像话,一天到晚就是懂得往外跑,出了事就来不及了,”她不悦,“你是她大哥,她一向听你的话,总该说说她。”

我赔笑,“妈,现在的孩子,没什么好说的,他们都很有主张。”

“是我自寻烦恼,”她发起牢騷,“四十岁还生孩子,现在女儿不像女儿,孙儿不像孙儿。”

我连忙说道:“玫瑰的功课,还是一等的。”

母亲也禁不往微笑,“也不知她搞什么鬼,都说圣德兰西是间名校,功课深得厉害,但是从小学一年级起,也没有看见过她翻课本,年年临大考才开夜车,却又年年考第一,我看这学校也没什么道理。”

电话铃响了。

妈妈说:“你去听罢,又是找玫瑰的。”她没好气地站起来,到书房去了。

我接电话,那边是个小男生,怯怯地问:“玫瑰在吗?”

我和颜悦色地说:“玫瑰还没放学呢,你哪一位,叫她打给你好不好?”

他非常的受宠若惊,“不不,我稍迟再找她好了。”

我忍不住问:“你找她干什么?问她借功课?”

“不,我想约她看电影。”他说。

“好,”我说,“再见。”我放下电话。

玫瑰尚不过是黄毛丫头,难道这些男孩子,全是为了一亲芳泽?我纳罕地想。

电话铃又响起来,我刚想听,老佣人阿芳含着笑出来说:“少爷,让我来。”

我诧异,又是找玫瑰。

阿芳说:“小姐还没回来,我不清楚。”

我问阿芳:“这种电话很多?”

阿芳叹口气:“少爷,你不常在家,不知道,这种电话从早响到晚,全是找小姐的,烦死人。”

我说:“有这种事?”

“是呀,太太说根本不用听,又说要转号码以求太平。”

“你去说说小姐呀,”我笑,“是你带大的。”

阿芳说:“你少贫嘴,小妹都那么多人追,你呢?什么时候娶媳妇?”

这一句话把我赶进书房里。

才写了三个字,玫瑰回来了,她一脚踢开书房门,大声嚷:“大哥,大哥!”

我不敢回头,我说:“玫瑰,你那可怜的大哥要赶功夫,别吵,好不好?”

“大哥!”她把头探过来。

我看到她那样子,忍不住恐怖地惨呼一声:“玫瑰,你把你的头怎么了?”

玫瑰本来齐腰的直发,现在卷得纠缠不清,野人似地散开来。

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烫了头发。”一边嚼香口糖。

“你发了神经,”我说,“等老妈见了你那个头,你就知道了。”

“她什么都反对,”玫瑰说,“我哪理她那么多。”她脚底一滑,溜到沙发上坐下。

我责问她:“你的正常鞋子呢?滚轴溜冰鞋怎么可以在室内穿?”

“大哥,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应该,你太痛苦了。”她不屑地说。

“我有你这样的妹妹,痛苦是可以预期的。”我说,“有什么快说,好让我静心工作。”

“借钱给我,”她低声说,“三百。”像个小黑社会。

我摸出钞票,还没交到她手中,母亲已经推门进来,“振华,再不准给她钱!”

玫瑰手快,已经把钞票放进口袋里。

母亲大发雷霆:“玫瑰,你试解释一下你的行为,现在还是二八天时,你穿个短裤短成这样,简直看得到屁股,是什么意思?一把好好的直发去弄成疯子似的,又是什么意思?”

玫瑰一张脸顿时陰暗下来,低着头,不响,双腿晃来晃去。

母亲益发怒向胆边生,“把溜冰鞋脱下来!”我赔笑,“她已经住在这双溜冰鞋上了,怎么脱得下来?”

我笑笑道:“妈,现在流行这种打扮,孩子们自然跟潮流走,你动气也没有用。”

“怎么会生你这种女儿!”母亲骂道,“一点教养都没有,尽丢人。”

我推母亲出书房,“好了好了,你老也别动气,一会儿血压高了,反而不妙,去休息休息。”

母亲总算离开书房。

玫瑰嘘一口气,“老妈真是!”她嘻皮笑脸。

“你别怪她,”我说,“她跟你有两个代沟,也难怪她看你不入眼。”

“她一直不喜欢我。”玫瑰说。

“不会的,你顺着她一点,就没事了。”

玫瑰在我书房里溜来溜去,把地板折磨得“咯咯”响,然后抱紧我的脖子,感激地说:“大哥,你对我最好。”

我拉拉她一肩轰轰烈烈的卷发,“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像吉卜赛野女郎。”

她笑了。

有时候我也觉得老妈对玫瑰是过分一点。玫瑰还是个孩子,不应待她太严,净责骂不生效,有空得循循善诱,没空就放她一马,小孩子只要功课好,没大不了的事。

第二天回到写字楼,士辉鬼鬼祟祟地跟我说:“振华,我决定结婚了。”

我笑说道,“好家伙!”

“看!这戒指。”他打开一只丝绒盒子,递到我面前,问道:“如何?”

我看了一眼,“大手笔,有没有一卡拉?”

“一卡拉十五分”他说道,“请你任伴郎。”

“我答应你。”

“借你老爹那部四五○来用。”士辉说。

“不在话下。”我笑,“现在可以公开你的新娘了吧?”

“今天一起吃午饭。”他说。

我终于见到了士辉的终身伴侣,那女孩子叫芝芝,姓关,一个好女孩子。说她像白开水呢,她倒有英国小大学的学士文凭,可是谁也不能说她有味道,她还没有定型,外在与内在都非常普通。

她很适合周士辉。

隔了数日士辉再约我去参观他的新居,现场有好几位女家的亲戚,纷纷对我表示极大的兴趣,我立刻明白了。

钓到士辉这个金龟婿,太太们马上打蛇随棍上,乘胜追击,名单上早有黄振华三个字。我很礼貌地应付着她们。士辉的新房颜色太杂,家具太挤,配搭甚俗,但不知怎地,偏偏有一种喜气洋洋的幸福感,使我觉得寂寞。

关芝芝在狭小的厅房间笑着扑来扑去招呼客人,居然有种娴淑逼人的味道,我马上在心中盘问自己:黄振华,你也可以过这种美满的生活,何必再坚持下去?

周士辉把我拉在一旁,“怎么?这里的几位小姐,喜不喜欢?”

我只是微笑。

“你在等什么?”士辉诧异地问,“香港并没有下凡的仙子,婚后好努力向事业发展,女人都是一样的,感情可以培养。”

我摇摇头,“不,士辉,不是这样的。”

他叹口气,“我不明白你。”

我说:“你以为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我的看法不一样,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而婚姻的支柱必须是爱情。”

士辉冷笑:“振华,你比我想像中更年轻、天真,祝你幸运。”

我不以为忤,又笑了一笑。

把士辉的帖子带到家中,我就知道母亲要说些什么话。

果然——

“士辉多本事,恐怕人家儿孙满堂的时候,你还是孤家寡人。”

“你与他是同学,差个天同地。”

“你有没有想,将来做王老五的时候冷清清?父母迟早要离开你,到时连吃顿正经饭也办不到。”

玫瑰挤眉弄眼,偷偷跟我说:“现在连你也骂。”

老爸替我解围,“你怕振华娶不到人?我倒挺放心,现在外头女孩子虚荣的多,嫁他未必是嫁他的人,也许只是为了建筑师的头衔,他不能不小心点。”

玫瑰跟我说:“大哥,我有话一会儿跟你说。”

她把我拉到露台。

“说呀,又是三百元?”我没好气。

“不,老妈在电话上装了开关,我不在的时候根本接不通电话,你帮帮忙。”

“帮不上。”

“大哥,你一向对我最好。”她恳求。

我瞪着她,只好笑。

“替我申请个电话装在房里好不好?求求你。”

“你的交际真那么繁忙?”我问。

她吐吐舌头。

“你才十五岁哪。”我说。

“快十六了。”她说,“帮帮忙,大哥。”

“好,”我不忍心,“答应你。”

“大哥——”她眨眨眼,眼圈鼻子红起来。

“得了得了,你平时乖点,就算报答大哥了。”

我拍着她肩膀,“我明天就叫女秘书替你办得妥妥当当,让电话公司趁老妈不在家的时候来安装,好了没有?”

“就你对我好。”玫瑰肯定地说。

士辉在教堂举行婚札,我任伴郎。

仪式完成之后,天下起毛毛雨来,我约好玫瑰陪她打网球,因此要赶回家接她。

去取车的时候,士辉故意托我做司机,送几个女宾回府,我只好答应下来。

女孩子们花枝招展地笑着上车,剩下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女郎,她的一双凉鞋吸引了我,细细的带子缚在足踝上,足面上一只白色的蝴蝶。

她在犹豫。

我礼貌地说道,“还挤得下,小姐,请上车。”

她展颜一笑,大方地坐在后座。

路上众人不断地叽叽喳喳,独那个白衣女郎非常沉默。

我在倒后镜里偷看她的脸,无巧不成书,与玫瑰一样,她脸上也有一颗蓝痣,在左眼下角,彷佛一颗眼泪,随车子的震荡微微摇晃,像随时会落下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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