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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他当然爱过你,不然怎么同你一起住那么久?”

“后来呢?”王玉问我。

“后来?后来他认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我说得很幽默。

王玉并不笨,她大眼睛眨了眨,“但姚晶确是有韵味的女人,”她低下头,“而我,我太粗糙。”

我说:“你有青春。”

“她也有过青春,我老了之后,未必有她那股味道。”王玉还是耿耿于怀。

“她已经去世。”

“但她得到那么多。”王玉怎么都不肯放过姚晶。

“她付出更多,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说,“而且你还活着,大有作为。”

她用手托着头,仍然不甘心。这女子的毛发极浓,眉睫与鬓脚都美,唇上的汗毛细细密密,尤其性感。

她有她的好处,自然,何止一点点。

我说:“你就要开始新生活,请忘记这里的一切。”

她忽然轻轻哼起歌来,那是改编自“卡门”的一首旧歌中之一句:“男人,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唱定之后很寂寥地笑。

过很久很久,在隔桌摔牌声中,她又哼:“什么叫情,什么叫爱,还不是男男女女在做戏……”

然后她站起来,旗袍角一扬,到别处去招呼客人去了。

编姐顺着那调子不能自已,问我:“那时是什么人填的词?那么好。”

“如果你开始怀旧,那就证明你已经老了。”我说,“我们走吧。”

王玉坐在一个男人身后,在叮嘱:“打九筒,打嘛。”

那男人迷迷糊糊,几乎把一颗心掏出来打出去。

我看得乐透。美丽的女人往往有九命。

编姐说:“我们要走了,保重。”

“谢谢你们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也说:“祝福。”

“你们还在找姚晶的女儿?”

“你能帮我们?”编姐连忙问。

“我只知道她名字。”

我有心要试王玉,“姓什么?”

“瞿,瞿马利。”

王玉没有说谎。

“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今年十八岁。我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不难找到她呀,为什么那么久你还没有她的讯息?”

我啼笑皆非,“你倒是会说风凉话。”

她讪笑,“咦,你们读书人有时倒是很蠢的,那女孩子是名校女生,你想想,本市有几间名校?又有多少人姓瞿?”

我“呀”地一声,立刻握住编姐的手臂,我们脑筋太不灵光。

真的,本市有几间学校?

我们立刻开始这项地毯式搜索。

别以为是简单的事,校方多数不愿透露学生私人资料,并且怀疑我们的身份。

几经艰苦,四处托熟人,我们才查遍了本地数十间名校。

没有瞿马利。

两星期后,我们开始追查次一等的学校,已经有点气馁。

直觉上我们认为瞿马利冰雪聪明,容貌秀丽,学业优秀,故此不似念普通中学的人。

这项工程那么琐碎,做得我与编姐精疲力尽。

在这当儿,王玉已经顺利嫁到美利坚合众国去,这里少了一颗闪亮的明星。石奇真正开始寂寞,他生命中两个比较重要的女性都离他而去,没有灵魂的他,双眼中为此添增一层深度。

石奇时常伏在桌子上,下巴枕住双臂沉思,同时也听说他身边的女孩子换了一个又一个。

寿林大方地打过电话来,称我们为“女坐家”——“两位女坐家坐在家中作些什么文章?”

越是客气越显得这段感情没有希望。

而张煦早已随着他母亲及新爱人返回老家。

只有我与编姐小梁,像两个呆瓜似的,仍为这件过气的事心烦。

我们没有收获。

连少数国际学校都找遍,但仍然不见瞿马利小姐。

编姐咕哝,“又不能此刻放手,但我快要见底,一文不名。”

我难道又没有同等样的烦恼?

编姐忽然问:“……姚晶的钱?”

“不!”

“现在是你的钱了。”

“这笔钱每一分每一毫都要用到女童院去。”

“这并不是她的本意,她原来是把钱交给你的。”

我很震惊,“我知道人穷会志短,但是你是读书人,怎么会动这种歪脑筋?”

“读书人又如何?有马赛普斯特肚子就不饿了?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你知道吗?”

“你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呀。”我说。

编姐说:“也差不多矣。”

难怪无论什么样的报章杂志的空白都有人去填满,大抵都是为着肚子。

生活是大前提,为着生活,凌辱不计。

我说:“到山穷水尽之时,我们再作打算。”

编姐透露心声:“杨寿林叫我复工。”

我说:“你回去吧,你不比我,你在工作岗位上很有表现,辞工是可惜点。”

“你不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

“寿林不原谅我。”

这话越说越奇。

“他说我不该陪你疯,如果我甩了这件事,也许你孤掌难鸣,从此罢休,便恢复正常。”编姐说。

我听了这话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忧的是寿林至今还根本不了解我性格,喜的是从头到尾,他还没有放弃我。

我说:“你想想,咱们做新闻,无论性质软硬,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发生什么,写什么,像是事主拿着匙-喂我们,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查谁是凶手?查姚晶的死因?”

“众人皆知她死于心脏病。不,我要知道的是,她因何寂寞至斯。”

“你已经追得七七八八。”

“我还要寻找最后答案。”我说,“你不必陪我。”

“佐子,你固执如牛。”

“是吗?”

“我得搬回家去了。”

“请把笔记及照片留下来。”

“你看你,像在做一篇论文似的紧张专注。”

假使是论文,这篇文章的题目比起“十八世纪英国人对于诗人勃朗宁的看法”之类要有意义得多。

“你真的要把它写成一本书?”

“我不知道。”充分的资料并不能使一本小说成为好看的小说,所谓“小说”,根本是一种笔记,性感散漫,要追究小说中的真实性,是很愚蠢的一件事,那种古板的人根本不配看小说,只宜读科学报道。

“你可能会因此失去杨寿林。”

我自尊心很强,“你是指杨寿林可能会失去我。”

“嘴巴太硬了,为一本只有很微机会写成的作品而失去他?”

我笑,“你也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你回去上班吧,别以为你欠我什么。”

“找到瞿马利的时候通知我。”

我说:“我该不该把她的身世告诉这女孩子?”

“二十世纪末期,谁还会有谜般的身世,事无不可告人者,恐怕她早已知道。”编姐说。

“别煞风景。”我说。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在葬礼上出现?

编姐忽然说:“你这么想念姚晶,要不要找一个灵媒来试一试?”

我打个寒颤,“不!”

“不信?”

“不是。

“不想知道更多?”

我忽然反问:“问什么?”

“问到什么地方去找瞿马利。”

“她会告诉我们?”

“据说可以。”

“我不问。”

做这种事的人,要不愚昧迷信到极点,要不就智慧超乎常人,勘破生死,我不包括在两者之间,没有这个勇气。

“不敢就算了。”

“夫子说的,敬鬼神而远之。”

“那么正气的一个人,”编姐嘲笑,“做给谁看呢?”

“自己看。”

“孤芳自赏过头,当心像姚晶。”

“姚晶就是太重视别人想什么。”

“假使你去召她,她一定来。”编姐说。

“不要再说了。”我用双手抹抹疲倦的面孔。

编姐到厨房去做咖啡。

我躺在沙发上看编姐做的笔记,写得实在好,尤其是细节方面,详尽而生动。报道忠实,但可读性又这么高的文字毕竟不多。

我说:“你应当在这方面多多发展,免得糟蹋天才。”

她不出声。

我夸张地称赞她:“每一段都是一篇短篇小说。”

编姐把咖啡递给我:“小姐,一篇短篇小说只可以在一种情形之下成其为短篇小说,那就是,当你提起笔来努力地把它写成一个短篇小说的时候。”

编姐说:“你阁下手上拿的是笔记,再像短篇小说,也不过得个像字,镜花水月,别瞎捧人不负责任,活脱脱江湖客。”

我涨红面孔,“可以发展成小说嘛。”

“你去发展吧,别干巴巴坐在那里啧啧称奇,那么容易的事,肥水不要落到别人田里去。”

“说说也不可以?”我讪讪的。

“当然可以,不但可以说,下次有机会,还能做小说评选专家。教你一个秘诀:此刻谁人最受欢迎,你就选个新人出来,说他写得比那个最受欢迎的人好。为什么?发泄呀,你不如他,不要紧,你没有天才,但你有的是慧眼,你知道谁会得胜过前人。”

“喂喂喂,”我跳起来,“我是你的拥护者呀。”

“没有诚意与乱讲乱吹的拥护者同没有诚意与乱讲乱吹的批评者一样可恶。”

“太难了。”

“是的,要一个人有诚意,太难了。”

我没好气,“你什么时候去复工?”

“下星期。”

门铃在这时候,震天价响起来。

我说:“这准是石奇,大明星不同凡响。”

门一开,果然是他。

有什么是意外的呢?太陽底下无新事,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

远在我们没有同石奇交往之前,便晓得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不需要铁板神算来施展他的才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但今日他气色陰暗不定。一跤坐在沙发上,一叠声叫我们取出酒来。

“什么事?”我问。

他沉吟着,开不了口。

这上下他已把我们当姐姐,无论什么都同我们说,更重要的,关于男女之间,听了使人脸红的事都说过,此刻又为什么吞吞吐吐,并且看他样子,仿佛是受了惊吓来着,这个胆生毛的家伙,有谁敢吓唬他?

石奇呷两口加冰威士忌,开口说:“我刚才,去找扶乩的人来着。”

我与编姐作声不得,没想到他先去了。

我俩静静坐在他面前,听他透露更多。

他说下去:“本来我不相信,光天白日之下,一个老妇,说得出什么来?”

“后来呢?”我战栗地问。

“我说我要问瞿马利的下落。”

“怎么样?”

“她的手在灰上写字——”

“什么字?”

“大学”

“什么?”

“大学。”

“我不懂。”

石奇跌足,“怎么不懂,她是叫我们到大学去找瞿马利,我们一直在中学找,难怪一无所获!”

我但觉得浑身的毛孔一下子张开竖立,起鸡皮疙瘩。

那边厢编姐嚷:“唉呀。”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可能?”我毛骨悚然,“怎么会有人知道我们在中学里找瞿马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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