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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史涓生,变心由你,离婚与不离婚在我,但是我告诉你,我可不由得你随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来的,我并没有发动亲友来劝你回头。”我瞪着他,“老实说,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头,但是请你一张尊嘴当心点。”

涓生颓然坐在沙发,上,“子君,我求你答应我离婚,我实在撑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脸。

在我怀中的平儿仰起头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为什么?”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头上,“你睡一会儿,妈妈抱着你。”

平儿将他的胖头埋在我怀中。

我抚着他的头发——

他现在撑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牺牲者。

在那一刹间,我把他看个透明。

这样的男人要他来干什么?我还有一双手,我还有将来的岁月。另外一个女人得到他,也不见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义丢掉十多年的妻,将来保不定会再来一次。

我轻轻拍着平儿的背,“好,我答应你,马上离婚。”

他抬起头,那一刹那他双目泛起复杂的光芒,既喜又惊,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只有悲伤,并没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问。

“真的。”

“有什么条件?”

我看看平儿的苹果脸。“每天回来看平儿与安儿。”

“当然,当然,”涓生兴奋地搓着双手,“这里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在这里留宿的。”

我别转面孔,不想看他的丑态。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们办手续,补签分居,他可以证明我俩已分居两年,马上离婚。”涓生用试探的语气提出来。

我眼前一黑,连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来不及了,涓生此刻觉得与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狱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罢。

“有这样的事?”我听见自己说,“好,你去律师楼安排时间,我同你去签字便是。”

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头,“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儿进房,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孩子,已被我宠坏了,娇如女孩子。

回到客厅,看见涓生还站在那里,我诧异地问:“你还不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过一会儿,他说:“她想见见你。”

“是吗,有机会再说吧。”

连我自己都佩服这种镇静。

“那我走了。”他说。

“好走。”我说着拾起报纸。

他又逗留片刻,然后转身去开门。

我听到关门声,低下头才发觉手中的报纸悉悉作响,抖得如一片落叶,我吃惊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我双手也在发抖,不不,我浑身在颤抖,我大叫一声,扔下报纸,冲到书房去斟了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电话铃响,我连忙去接听,有人说话也好。

“回来了?”是唐晶。

“是。”我答。

“见到涓生没有?”她问。

我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只觉得一口气不大顺,有点喘着的模样。

唐晶沉默很久,我还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喂了几声她才说:“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何尝不宝贵。”但这句话与将杀头的人在法场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似,一点力也没有。

“一我下班来你处。”唐晶说。

“谢谢你。”

“客气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

终于离婚了,逼上梁山。

我蹑足进房,注视正在沉睡中的平儿。

我靠在床沿,头抵在床柱上,许久不想转变姿势,渐渐额角有点发麻,心头也有点发麻。

离开这个家,我到什么地方去!学着像唐晶那样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诉苦?不知我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否?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头,穿校服的安儿站在我的面前。

我与她走到书房坐下去。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说:“安儿,你父亲与我决定分手,我会搬出去住。”

安儿很镇静,她立刻间:“那女人会搬进来吗?”

“不,你父亲会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则会来这里照顾你们。”

安儿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弟弟。”我说。

她又点点头。

“我尽可能每天回来看你们。”

“你会找工作?”她问我。

“我会试试看。”

“你没能把爸爸留住?”她又问道。

我苦笑,“我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弟弟会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着心肠说,“他总会习惯的。”

安儿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划了又划,她问:“为什么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头,“我不知道,或许我已经不再美丽,或许我不够体贴,也许如你前几天说,我不够卖力……我不知道。”

“会不会再嫁?”安儿忽然异常不安,“你会不会跟另外一个男人生孩子?爸爸又会不会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尽量安慰她,“不会,妈妈再不会,妈妈的家亦即是你们的家,没有入比你们两个更重要。”

安儿略略放心。“我怎么跟弟弟说呢?”又来一个难题。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终于我说:“我自己跟他讲,说妈妈要到别的地方去温习功课,准备考试。”

“他会相信吗?”安儿烦躁地说。

我看她一眼,低下头盘算。

“妈妈,”她说,“我长大也永远不要结婚,我不相信男人,一个也不相信。”声若中全是恨意。

“千万不要这样想,也许错在你妈妈——”我急忙说。

“妈妈,你的确有错,但是爸爸应当容忍你一世,因为他是男人,他应当爱护你。”

我听了安儿这几句话,怔怔地发呆。

“可怜的妈妈。”她拥抱住我。

我亦紧紧地抱住她。安儿许久没有与我这样亲近了。

她说:“我觉得妈妈既可怜又可恨。”

“为什么?”我涩笑。

“可怜是因为爸爸抛弃你,可恨是因为你不长进。”她的口气像大人。

“我怎么不长进?”我讶异。

“太没有女人味道。”她冲口而出。

“瞎说,你要你妈穿着黑纱透明睡衣满屋跑?”

我忽然觉得这种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谁说咱们姐妹俩不相似?在这当口儿还有心情说笑话。

安儿不服,“总不见你跟爸爸撒撒娇,发发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这些,我是良家妇女,自问掷地有金石之声。”我补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这些。”

安儿问:“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当然是。”我毫不犹豫地答。

“我听过唐晶阿姨打电话求男人替她办事,她那声音像蜜糖一样,不信你问她,”安儿理直气壮,“那男人立刻什么都答应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烫金也来这套?想来她何止要懂,简直必须要精呢,不然的话,一个女人在外头,怎么过得这许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冲动。

“真的吗?”我问女儿,“你见过唐晶阿姨撒娇?”

“见过,还有一次她跟爸爸说话,绕着手,靠在门框上,头斜斜地柱着门,一副没力气的样子,声音很低,后来就笑了。”

“是吗?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儿说:“妈妈,你眼睛里除了弟弟一个人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愿引诱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涂,我从来不知道别的女人会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难经一击。

门铃响,安儿去开门。

她扬声说:“是唐晶阿姨。”

唐晶这死鬼永远是漂亮的,一样是事业女性,一样的时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显得轻佻,但唐晶有个标致格,与众不同。

我长叹一声,“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并不见得那么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社会不会同情你。”

安儿在一旁听见、比我先问:“DSWS?那是什么?”

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鲜。”

唐晶脱去脚上的皮靴子,把腿搁在茶几上。

我问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医生。”

“什么病?”

“整容医生,不是病。”

我吃惊,“你要整哪里?”

“别那么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闻,”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问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没睡好?我受不住这样的关怀。”

“可是整容——”

“你想告诉我只有台湾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饭呀,你还吃不吃饭?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点是很应该的。如今时装美容杂志每期都刊登有关详情,如买件新衣而已。”

我发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经风吹雨打,不需要整顿仪容。”

“说真的,”她放下茶杯,“于君,你不是说要见一见辜玲玲?”

“是,我说过。”

“她也想见见你。

我站起来,“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着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是人还是鬼?”

唐晶指着我鼻子说:“若不是跟你认识二十多年,就凭你这句话,我还照你就是小狗。”

我说:“对不起。”又坐下来。

“你这个标准小女人。”她骂。

“她在什么地方?我去见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里。”唐晶说。

“涓生也在那里吗?”我忍不住还是问。

“涓生哪有空?他在诊所。”。

“马上去,我看她怎么个美法。”我悲凉地说。

“她长得并不美。”唐晶说。

起先我以为唐晶帮我,但后来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过。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她把我带到中上住宅区一层公寓。

来开门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开头我还以为是菲律宾女佣,跟咱们家的美姬相似。烫着短发,黑实的皮肤,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称呼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诧异极点,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这样的一个人!

跟我噩梦中的狐狸精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太普通太不起眼,连一身衣服都是旧的,活脱脱一个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凭她这副德性,便抢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发疯了。

这辜玲玲要比我老丑三倍。

她招呼我们坐,笑脸是僵硬的。

她大概是不肯称我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称呼。

她双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惯了活,指头是秃的,也没搽寇丹。

如此家乡风味的女人。

她开口:“听说你答应离婚。”

我点点头。

涓生竟会我取她,难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松一口气,“我跟涓生说,受过教育的女性,不会在这种事上生枝节。”算是称赞我?

但说的话也很合情合理。

“我自己也是过来人,”这么坦白,“离婚有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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