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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到唐晶家按铃,她小小的公寓内传出音乐声,仿佛在开派对,我急得顿足。

门开了,唐晶见是我,非常诧异,脸色在一刹那恢复正常。

我嗫嚅问:“有客人吗?”

“有一个很特别的客人,”她很平静地说,“我来介绍。”她引我入室。

小客厅坐着一个男人,粗眉大眼,约三十七八年纪,我便知道这就是莫家谦。他并不英俊,但看上去无限熨贴舒服,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

“不用说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说。

我与他握手。

一肚子的话,因有他在,没一句说得出口。

也难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气,“子君,喝什么?有‘皇家敬礼’威士忌。”

“热牛乳。”我说。

唐晶一下子将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我只怨自己。她是个玻璃心肝人.我这般气急败坏半夜赶上门来,她应知我有侮意,无奈夹着个重要的外人,有话说不得。

这时候我才听得音乐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这么杀鸡杀鸭的调调,自然而然皱上眉头。

我细细打量莫家谦,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头,结果只觉得他无懈可击。

莫家谦的西装半新不旧,腕表毫不夸耀,鞋子洁净光亮,领带半松,衬衫颜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条黑色鳄鱼皮带,浑身没有刺目的配件,随手拈来,益见大家风范。

我立刻有种打败仗的感觉,像这样的男人,又未婚,本港还剩多少名?

难得的是他眉宇间有一股刚毅的气,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细说。

一对壁人。

唐晶真的要离我而去了。

与这样的人结婚生子也是应该的。

我的鼻子发酸,泪水高涨,充满眼眶,转来转去,花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让它流下来。

唐晶微笑地问我:“觉得他怎么样?”

“很好。”我拼命点头。

唐晶笑道:“我也觉得很好,就是鼻孔大一点,相士说鼻孔大的人会花钱。”

“啊。”

“莫家谦一只鼻孔叫关那利斯,另一只叫史特拉底华斯。”

“什么?”我没听懂。

莫家谦却已哈哈笑起来。

我有种坐不住的感觉,他俩之间的笑话,他们之间的默契,三十年的友谊有什么用?我慨叹,立刻贬为陌路人。

女人与女人的友谊管个屁用,看看他们两个如胶似漆的样子,我与涓生结婚十多年,从来没有这般喜形于色,心满意足的情态。

我说:“我……告辞了。”

唐晶并没有挽留我。

我在门口跟她说:“我是来道歉的。”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小事不必记在心上。”她不经意地说。

“你原谅我吗?”我老土地问。

她很诧异,“我们以后别提这件事好不好?”

她不再骂我讽刺我。

我明白,唐晶一心要将我们这一段亲密的感情结束,代之以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

我无法力挽狂澜。呆了一会儿我说:“是我不好。”

多说下去更加画蛇添足,我转身走。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是一个软弱的人,背后总得有座靠山,涓生走掉有唐晶,唐晶之后呢?

我看看自己的双腿,真的该自立门户。

我问张允信:“什么叫做关那里斯?史特拉底华利斯?”

“啊。两个都是十七至十八世纪制小提琴大师,这些古董琴音声美丽,售价昂贵,有专人搜集。”

哼!原来如此,大概莫家谦也想染指这些小提琴,所以唐晶说他鼻孔大,会花钱。

两个人一鼻孔出气。

钟斯挽留我没有成功,对一个不等钱用的女人来说,工作的荣耀不值一文。但是在谈话当中,我发现他人性有趣的一面。

“你面色很难看,像个失恋的人。”

“是吗?”

“你那女朋友呢?”

“她打算结婚,我们疏远了。”

“难怪!听说你们这类人不易找对象。”他当正我与唐晶是同性恋。

“可不是,”我微笑,“她又那么美丽多姿。”

“爱,”他的好奇心完全被我激引出来,“两个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因为市面上没有好男人之故。”我埋怨。

他心痒难搔,“怎么会没有好男人?”

“你算是好男人吗?”我问。

“我也是有正当职业的。”

“但不是结婚的对象。”我说漏嘴。

“你们两个女人也不能结婚生子呀,于事无补。”

我感喟地说:“只有女人才晓得女人的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好奇得脸都涨红,“听说你们有个会是不是?凡有此癖好的互相推荐介绍,是不是?”

“是,我是主席。”我笑。

“子君,老实点。”

“你专门往歧途上想,怎能怪我不老实?”

“你不肯透露秘密就算了。”他有他的天真。

等我回到张允信处做陶瓷时,我问他:“你们这种人,是否有个会,互相推荐介绍?”

“你说什么?”张允信像见到毒蛇似,眼如铜铃。

“我问,你们同性恋的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扼死你,谁告诉你我是同性恋?”他尖叫,“子君,我扼死你。”

我很镇静地看着他:“只有女人才扼死人,男人通常只揍死人。”

他转过头去,不回答我。

看得出气是渐渐平了。

我问:“为什么不承认?又不犯罪。”

他说:“不知道,有种本能的心虚。”

“对不起”我洗手,“我太鲁莽。”

“你好奇心太强,这样会令你失去朋友。”

我苦笑,“我已经为此失去一个好友。”

他说:“明天华特格尔造币厂的人会来探访我们。”

“干什么?”我也乐得换个题材说别的。

“推销生意。”

“造币厂?”

“最近人家也代理瓷器,一套套,分开每个月发售一件,以便一般人可以负担得起,很管用。”

对,我也看过报上广告,什么一套十二节令的花杯之类。

“你倒是神通广大,”我说,“联络到他们。”

张允信洋洋得意,“谁敢说我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

“会不会撇下我?”我问。

“你放心,子君,若有可能,我会娶你。在我眼中,你是唯一可爱的女人。”

“受宠若惊。”我笑。

华氏的大堆人马大驾光临的时候,师傅令我侍候在侧。

那一堆人不是好服侍的,鹰般的目光挑剔我们的制成品,言语上没有礼貌之处,但态度很分明地表明当它们是烂缸瓦。

我却幸灾乐祸,活该。

张允信一遇到真识货的人便出洋相。

虽然华氏出品也属摆设品,但到底认真精致一些。

他们一行来了两男两女,一对年轻,另一对白发萧萧,张允信一扫艺术家的疲惫,殷勤侍候。

终于那位老先生开口,“谢谢你,张先生,谢谢你招待我们来参观。”

看样子这就是退堂鼓,他们不打算再看下去。

张允信的脸转为苍白。

“慢着,”老太太忽然说,“这是什么?”

她俯下身子,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件制成品,仿佛它有生命似的。

我探身子过去看看,“呵,那些小丑。”我十分讶异。

自烤箱取出,我就顺手一排地搁在窗台上。

老太太招呼同伴,“快来看,真是奇迹。”

另外三位也连忙纷纷拾起那十多只人形观看。

老先生满脸笑容地转过头来,“张先生,这也是你的作品?”

老张急急说:“是是。”

我白他一眼,岂有此理。

他连忙改口,“这是‘我们’的作品,我与我徒弟。”

我抢着说:“拍档。”有机会要立刻抓紧。

“是,”老张恨恨地说,“我与她拍档。”

老先生说:“很美,可惜没有系统。”

我连忙说:“可以策划一下,如果外型适用就可以改良,是不是?”

老太太坐下来,其余三人也跟着坐。

我兴奋得冒泡,连忙去挤在老太太身边。

老张双眼状若喷火,又无可奈何。

年轻的先生说:“人形的面孔表情尚可改善。”

“是,是。”我说。

“一共六款也够了。”老先生说,“服饰也可依照各朝代的宫廷小丑而定。”

年轻小姐道:“这个尺寸恰恰好,可爱得很。”

老先生说:“你们先做一套六个样板来看看。”

“是,是。”老张抢答。

老先生对同伴说:“今天大有收获。”

我说:“一个星期后,我们可以交板。”

“好,我叫本地代理同你们联络。”

我俩恭送他们至门口,关上门!

老张与我先是欢呼一声:“呵哩!”

然后我骂他:“不要脸,这小丑是你做的吗?”

“贱人,”他也回骂,“过桥抽板,教会徒弟,没有师傅,亏我将你一手提拔。”

“所以才叫你做拍档,不然干吗给你这么好的机会?”我得意洋洋。

“子君,如今我认识你真面目,实在你跟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他说,“天下最毒妇人心。”

“我没说过我有异于其他女人。”

“‘是是是是是’,见到大老板顶会拍马屁。”他斜眼看我。

“识时务者为俊杰。”做了一年多事,什么不学会?“喂,拍档,这一套东西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要是人家真的付版权生产起来,徒弟,咱们三年内的生活就不必担心了。”老张说。

“真的?”我怔怔地吐舌头。

“可是有许多技巧方面的事情,你没有我可不行啊。”

“这我知道。哎,拍档,如此说来,咱们不是要走运了吗?”

他也承认:“看样子是有希望走运。”

运气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我与允信几乎没做得头发发白,连夜找资料赶出图样草稿,先给华特格尔厂本港代理送去了,然后开始制造模坯,纤细部分用手工补足,做得眼睛发酸,嘴巴发涩。

老张骂:“当初为何不做大一点?自讨苦吃。”

我叹曰:“当时手上只剩那么一点点泥,胡乱捏着,谁会得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

大功告成那夜,我筋疲力尽,一条腰像直不起来。

我跟老张说:“如果华氏不要我们这套人形,我改行卖花生。”

“你改行?你入行有多久?”

我也承认他说得有理,有许多技术上的问题,没有老张根本行不通,他是专家,我要学的地方多得很呢。

我们把货交上去的那一个下午,也就是子群举行婚礼的一天。

我去观礼。

下雨,客人都打着伞,濡涅的地上一个个汽油虹彩。

我穿着新买的一套白色洋装。白皮鞋踩到水中,有痛快的感觉,一种浪费,豪华的奢侈,牺牲得起,有何相干。

(史涓生与我提出离异的时候,心情也差不多吧。)

子群打扮得很漂亮,柔软的白色短纱裙,小小纱帽,白手套,面孔经过浓妆,显得特别整齐。

可惜下雨,雨中新娘特别浪漫,在一地花碎叶子下我们站在一起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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