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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陽起床,跟着太陽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日将痊愈。

“日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以前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一点儿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

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多月前的。

我震惊地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喘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他说,“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聪慧,他已是个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听说他身体也不好,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曲子: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我跑到书房,一顿乱翻,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出来。

家明看着书那一面,整个人销魂落魄似的,良久才凄然说:“原来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讯,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脱离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不是勖家的人,像我与宋家明,却千方百计地谋钻进勖家,不惜陪上灵魂兼肉体。

“聪慧失了踪,”宋家明说下去,“勖太太夜夜做梦,一忽儿看见聪慧向她讨鞋子,一忽儿看见聪慧蓬头垢面,她眼睛哭得红肿……”

可爱的聪慧,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聪慧,一直咕咕笑的聪慧,纯真的聪慧。

我靠在沙发上,哭了一日。

再见到勖存姿,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

他只是点点头,笑应了。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开始觉得他有老态;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日,太陽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点儿高兴,他说:“你小时候读过‘艾文豪’吧,华脱史葛爵士住过麦都考堡。”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麦都考堡远远在望。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生活不能满足我。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她的人生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处处锦衣,处处玉食,有什么意义?

进了堡垒,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外物”这三字异常清晰。男佣生起壁炉,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他说,“……失去聪慧,如果没有聪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我说:“还有聪憩呢。”

“聪憩……她又生了女儿,还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服帖了。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与我不接近。”

“聪慧很幸福。”我说。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说,“世上诸人,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点酒?”我问。我手中拿着白兰地。

“你现在还吃药吗?”

“不吃,只喝酒。”我说。

“多久没上课了?”

我失笑,“好久没去,我早已放弃。我还要做律师干吗,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考堡?”

融融炉火中,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与陰都像是伦勃朗。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这里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湿度与气温都不对,画容易损坏。”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腰。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地笑,“我替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地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地取过,“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挨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艳秘诡。”我说,“我听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吗?”

“并不。”我说,“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请她来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担当不起。”

“现在他并没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

“聪慧可有任何消息?”

“没有。”

我低下头,说道:“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

“你错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象中的快乐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要看见才会相信。”我说道。

家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吗?”

“我最近看《圣经》看得很熟,”他苍白地说,“自从聪慧走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是否对得起她——”

“她不会计较,聪慧的记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记仇的人,她品性谦和。”

“你呢?”家明抬头问。

“我?我很懂得劝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谁理论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爱你的。”他低下头。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性的这么聪敏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陽能满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慧,更不能满足你。巴黎?罗马?日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床做苏芙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满皮裘,捏着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熟,像人家养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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