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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整个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国才走。

他也难得有这样的假期,穿得极之随便。

平时的西装领带全收起来,改穿粗布裤绒布衬衫。

他租了两问房间,走路一前一后,人们仍然把我们当父女。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我没有忘记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顽劣可怕,人,总要保护自己。

陈妈出来,我笑嘻嘻与她拥抱。

她喜道:“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长高”为话题,相等“你好吗”。

房间的陈设同以前一样,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这里睡一辈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没有急着找学校,但与旧同学联络上,同年龄到底谈得拢。

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苦得不得了。

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约齐去看电影,本来四五个人,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成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为喝茶。

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周承钰。”

我看着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见过吗?”

他深意地说:“岂止见过。”大家诧异地起哄,取笑我们。

他比我大几岁,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壮,实不知是谁。

旁边有人说:“自己揭晓吧,惠保罗。”

一提这个惠字,我马上想起来,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样。

我冲口而出,“惠叔好吗?”

“咦,他们真是认识的。”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老二。”

我点点头,像了,惠大今年已经成年,不会同我们泡。

我再问:“惠叔好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也就算了。

他大约忘了小时候怎么欺侮我。

不知谁说的,欺侮人的人,从来不记得,被欺侮的那个,却永志在心。

在这个时候,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边,无头无脑地说:“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

“他又结了婚,我们一直同舅舅住。”

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我叹口气。

“你妈妈呢?”

“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紧的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这是衷心话。

“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我微笑,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们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我不客气地抢白他。

他气馁地低下头。

过一会他问:“你母亲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给他知那么多。

“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

他视我为知己,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我们好恨你,”他低声地说,“以为是你的缘故。”

“什么是为我的缘故?”

“房子的事呀,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亲说,那人借款子给他,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让出来。”

我一呆,这倒是新鲜,第一次听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认出来。”

他诧异,“你?像你这样的女孩真是罕见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这真是先兵后礼。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惠保罗颇老实,“那就记不住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

但是无法勉强喜欢他,或者不是他的错,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两兄弟出现,导致母亲离开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亲分手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人总喜欢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当下惠保罗说:“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记得了,”我温和地说,“全部不记得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他大喜过望,没察觉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隔一日,他亲自在门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虽不喜欢他,也有点高兴,他犹疑着不敢按铃,我乐得坐在屋内静观其变。

傅于琛出现,惠保罗急急避开,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报纸。

他开门进来,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报纸调转了。”

我胸有成竹,“调转怎么看,当然是顺头。”

“噫,试你不倒。”大笑。

我更装得若无其事,“干什么要试我?”

“因为有男孩子在门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说。

“是吗,谁?”

“我怎么认识。”

“我也不认识。”

“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来站岗,手上还拿着花。”

“谁知道。”

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锐,什么都看见。

“对,女孩子长大了,自然有爱慕者上门来追求。”

他声音中有点慨叹。

我不出声。

“渐渐便来了,再过一阵子便恋爱结婚生子,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唉。”

“恋爱结婚生子,就这么多?”我问,“事业呢?”

“你像是有事业的女性吗?”傅于琛取笑我。

“怎么不像?”

“要事业先得搞好学问,没有学问哪来修养智慧,怎么办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点成绩来,从现在开始,痛下二十年功夫还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着。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才能有一份事业,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数人只能有一份职业,借之糊口,辛劳一生,有多少人敢说他的工作是事业?”

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说大道理,我感动得不得了。

“怎么样,承钰,”他当然看出我的心意,“打个赌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后看谁赢得东道可好?”

忽然之间,我站起来说:“好!”

他伸出手掌,我与他一击。

他笑,“把门外的小子打发走吧,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你没有时间打理此类琐事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这是关怀还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报复,到时不怕你生父不出来认你。”

这句话决定了一切。

惠保罗走了,花留在门口一直至枯萎,没人去理它。

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一间著名严格的女校,叫我选修中英文。

忽然间我对功课产生最浓的兴致,每天孜孜地读到晚上十二点,调校闹钟,第二天六点又开始读,真是由天黑读到天亮,天亮读到天黑,连看电视的时间都不大抽得出来,莫说是其他娱乐,一整个学期都是这样,陈妈啧啧称奇,傅于琛却气定神闲,像是算准我不会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由我开门打发他走。

用的借口是“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

听听,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好让他们落台,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罗之后,也颇有男孩来约看戏打球游泳,但他们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个学期之后,因为届时,预料功课才会上轨道。

当然也有例外。

傅于琛。

他喜欢我修饰整齐了陪他招待客人,脱下校服,便是晚装,像大人一样穿名贵的料子,闪烁的颜色,每个月总有一次吧,我与他各坐长桌一头,让不同的客人猜测,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从不请到家里来。

谁不渴望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苦无机会。

这个时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时也很纳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内心,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与他作伴。

不过却不怕,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两人同居一屋,不胜避忌,两间睡房中分隔的始终只有那道中门,有时淋浴,忘了锁门,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我在浴帘内对答。

日子实在太长,一切变为习惯,陈妈早已忘记惊异,为她的好差使庆幸,很多时候,她只须坐在工作间指挥如意,另外有两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罗在校门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个时候,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还十分够得上浪漫。

一两次不得要领,他叫朋友陪了来,多张嘴作说客。

朋友剑眉星目,比他神气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脚步来。

“承钰,为什么不睬我?”惠保罗追上来。

“我说过,妈妈责备我。”

“但你有权结交朋友,你应争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司机将车驶过来,我上车而去。

过一天,与女同学联群结队地放学,我正详细地形容功课的心得,忽然,惠保罗的朋友拦路截住我们去向。

“你!”他凶神恶煞地指住我,“过来。”

女同学都吓呆了,我却被他这股姿态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贵干。”

“你何苦骗惠保罗。”

“我骗他什么?”

“你根本对他没兴趣!”

“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们只不过是孩提时的相识,他们两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见我叫他来等我?自以为仗义执言,不要脸。”

“喂,你别走。”

司机跑过来,“小姐,没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学讨论功课,你先回去。”

“小姐,车子就在对面街上。”

他见司机走开,马上说:“你敢与惠保罗对质吗?”

“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说得不错。”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过眼,你是个坏女孩。”

他一脸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来,读书,他可能比我高一两年班,但做人,我段数比他高十级八级,十多岁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这样的黄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当然,如果能够知道将会发生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把名字告诉我。”

“以后别再难为惠保罗。”他怒气冲天地警告我,然后转头走。

女同学都已散开,我登车回家。

做笔记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进门来。

他过来找我,还没抬头就闻进一阵香味,还以为他请哪位女宾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么?”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点酒意。

“让我猜,见到老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随便。第二,喝得很高兴。第三,司机没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来。”

“可猜到你在读姬斯蒂的推理小说。”

我放下笔,“功课多得要二十四小时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觉就好,或像你那样,只睡四小时。”

“承钰,”他忽然说,“我刚才见过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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