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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

“专用名词琅琅上口了。”

“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用字。”

她细细端详我。

我问她:“婚姻生活愉快吗?”

“承钰,听说你最近同乔梅琳来往得很密。”

“她是我的朋友。”

马佩霞静一会儿,“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极之关心我的人。”

马佩霞点点头,“其他不重要?”

“当然,不重要。”

“承钰,我们仍然爱护你,别忘记我们。”

“你在外头听了什么谣言?”

“承钰,你说得很对,一切不重要,”

马佩霞充满怜惜地趋近,用手细细触摸我面孔。

我握住了她的手。

“但愿你快快康复,再度投入工作。”

“谢谢你。”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一段日子最难熬,每日似上班一般,穿好衣服赴医院,躺在电疗室接受治疗,庞大的机器显得我身躯渺小,对护理人员来说,任何病体完全公平招待,臭皮囊的价值等于零。

但是梅琳总使我精神振奋,她每一日驾驶不同颜色的车子来接我,竭力驱走低压。

在那三个月根本没有见过别的朋友。

傅于琛来过。

看到傅于琛很高兴,但是没有主动的对白,只能微笑地回答他问话。不,我不想跳舞。没有,医生说什么都可以吃,但最好以蔬果为主,有空多数看书。梅琳每天与我一起,明年或许可以共游欧洲。

听到梅琳的名字,他缄默。

过一会儿他再要求,“承钰,让我来照顾你。”

“我已经欠你很多,无法偿还,你实在不必与我一齐挨这一年。”

“你情愿去欠一个陌生人的情。”

“梅琳不是陌生人。”

“是,我们现在都知道,她把你霸占着,别人难以接近你。”

“你要接近我做什么?”我问他,“我再也不比从前,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傅于琛要证明什么呢,为着旧时,为着表示他有深度,都是不够的。

我需要新生活。一个不知我过去真面目的朋友。

我说:“过了这一年再说吧。”

他沉默地离去。

梅琳知道这件事之后说:“他的情绪震荡平复后,不一定会再回来。”

“我知道。”

“为什么放弃他?”

我平静地说:“一个病人没有精力谈其他,当务之急是要救治身体。”

梅琳并没有把这当为我由衰之言,连我自己都没有。

我微笑,“认识傅于琛,几乎有一生那么长。”

她耐心地聆听。

“自我七岁开始,他已被我吸引,你知道为何?”

“因为你漂亮。”

“是的,而我现在已失去这股魅力。”

“他不见得那么浅薄。”

“不,不是他,是我,我无法忍受在他面前展露我现在的自己,浅薄的是我,我再也没想到上天会决定这么快取回我的天赋。”

梅琳看着我。

“我要傅于琛永远记住从前的周承钰,我不要他将两个周承钰比较。”

过了很久,梅琳才说:“你真的爱他,可是。”

我说是。

这句话算来,也已经有一年多了。

我一直与梅琳在一起,痛苦的药疗过程,几乎两个人一同挨过,梅琳处变不惊,药品一切罕见的副作用她都熟悉,唯一的分别是她母亲没有活下来,而我有。

对梅琳来说,这是心理上的一项胜利,是以与我一起奋斗,她不觉疲倦。

当他们问我是否再能工作,我对牢镜子良久,为了报答梅琳,我说可以,为了报答马佩霞,我建议介绍欧陽的设计。

他们特地派人来看我。

我左臂不能像以前般活动自如,姿势不如以前挺直,一笑起来,眉梢眼角全部出卖我,而他们的新人如云。

“承钰吾爱,但是你的面孔有风霜的灵魂,我们有足够的青春女表演泳装直至二五五O,”他说了一连串名字,“同这些一级模特儿相比,你还真是小妹子呢,年龄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同梅琳笑说:“终于走运了。”

梅琳拍拍我肩膀,传递无限鼓励。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纽约代理人凝视我俩良久,忽然惨痛惋惜地说:“难怪我们越来越难娶妻,多么大的浪费。”

佩霞至为感激。对欧陽好,比对她好更能使她感动。

欧陽的设计在许多许多地方还非常的稚嫩,但此刻介绍出去也是时候了,他可以逐步改良。

她同我说:“你熬过难关了。”

我摇头,“还要过几年,五年复发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

“你仍然容易疲劳?”

我点点头,“皮肤时常无故发炎,呕吐,不过保持了大部分头发。”

“不说出来,旁人不会注意到。”

“如果与我一起住,什么都瞒不过。”

“所以你拒绝了傅于琛。”

“我太爱自己,不想他看到这些丑态。”

“换了是我,说什么都要逼欧陽目睹整个过程,我自私,决不放过他。”

我忍不住笑。

这样放肆的孩子气证明她的生活极之幸福。

马佩霞吁出一口气,“你没有再与他见面?”

“他离开了本市,你不知道?”

马佩霞摇摇头,“我只知道他那离婚官司打得极其痛苦,他的妻子们痛恨他。”

“他还有你,你并不恨他。”

“但我也没有嫁给他。”

“这便是智慧。”

“承钰,你可恨他?”

“我永不会有机会知道,我只知道我与他不是什么可爱的人,距离保留了美好的幻觉。”

她问:“梅琳将与你共赴洛杉机?”

“一起去工作,她有影片拍摄。”

“你快乐吗?”

我微笑,“多么艰难的一个问题,你怎么可希企我可以在闲谈间答复你。”

“我没想到她真的关心你。”

“我们都意失觉的时候,开头我也低估她。”

马佩霞问:“傅于琛在外国干什么?”

“啧啧啧,欧陽太太,你对别的男人别太关心了才好。”

照片出来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照片中的我十分苍老憔悴瘦削,看上去似服食药物过多。

摄影师诧异我的挑剔,“这批照片很漂亮,味道直追恩加路的亚诺爱咪。”

“爱咪小姐已接近五十高龄。”我握紧拳头。

梅琳笑了,前未解围,“他们会处理底片。”

“梅琳,下次拍照,把你的头借给我。”

“我的头,跟尊头,差不多岁数,不管用。”

我们终于还是笑成一团。

笑底下,也并没有充满眼泪,也许我并不是个敏感的女子,要求低,碰到什么是什么,走一步路算一步,总会生活下来,随遇而安。

我茫然转过头去看着梅琳,她了解地朝我微笑,一边轻轻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复低头。

傅于琛才不会比她更了解我。

年轻的时候老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现在却认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与我时常旅行,宽阔长身的裙子又回来了,我狠狠地买了十多件,穿着与她满欧洲逛。

梅琳即时爱上它们,因为舒服的缘故。

原来她以前没有穿过,对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岁被傅于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欧洲转往洛杉机,她与工作人员会合,我等摄影组通告。

空闲时乱逛,有时坐在天台,一动不动,劫后余生,看到什么都知道感激,只要不再见医生,什么都是好的。

梅琳喜欢老好荷里活,而我那收集东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买了上千张。

梅琳说:“那时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华丽荒唐婬逸,观众可望不可及,像足天边一颗星,做着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么,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记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后悔没赶上当年的盛况,把我引得笑起来。

“你也算是后辈中的佼佼者了。”

“太惭愧,如今高薪女白领也有六十万一年,公司福利还不算在内,一做可以到五十五岁退休,我们能赚多少,六十万片酬,一年两部?开销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岁,记者就开始劝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对我发牢騷。

“当然不是后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们在荷里活呢。”

“稍迟再去看兰道夫赫斯特为他情人建筑的堡垒,真不明白他可以爱她到哪个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储蓄,颇觉辛苦,所以话多起来。

她说得对。从前时势不一样,满街是机会,连母亲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现在这种富裕的风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钱都不舍得花,个个精打细算。

如今的周承钰,大概只有往儿童院一条路。

梅琳计划再工作三年,与我移居北美洲。

这是个好主意,届时我俩色相己疲,找个地方躲起来做家务看电视度日是上选。

我们合伙在金门湾买下一层看得见海的公寓。

梅琳笑说:“你,你负责一日三餐。”

“那还不容易,做一个罗宋汤足可以吃一个星期。”

袁祖康留给我的款子现在见功了。

梅琳的拍摄程序颇为紧凑,许多时候我做独行侠,替她购买杂物。

一时找不到她指定的洗头水牌子,逛遍超级市场,有点累,于是到一间小小海鲜馆子坐下,叫一客龙虾沙律,女侍过来替我斟咖啡,友善地问好。

越来越不介意一个人独处,有时还觉得甚为享受。

我已戒掉香烟,现在喝咖啡变成我唯一的人生乐趣。

“承钰。”

我抬起头来。

啊!是付于心。

淡淡中午陽光下看到他两鬓白发以及眼角性格的皱纹,他面孔上表情罕见的柔和,轻轻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声音,我便会似一只粉蝶拍动翅膀飞走。

我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们会遇上,这会不会是我精诚所至,产生的幻象?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他先问我:“一个人?”

我点点头。

“气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战胜疾病了吧。”

“还在斗争。”

“真是勇敢,承钰,我低估了你。”

我冲动地站起来,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溅了一裙子,我与傅于琛情不自禁紧紧拥抱。

他把我的头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张脸埋在他西装襟里,这个姿势实在太熟悉,小时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场,哭声遭衣服闷塞,转为呜咽,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过很久很久才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一直没有哭,因为难关没有熬过,自怜泄气,再也无力斗争。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没头没脑替我擦脸,我笑起来。

“小心小心,”我说,“从前货真价实,现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这般搓揉。”

他与我坐下来。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小承钰。”

那是因为是他眼光不够犀利,“老了。”

“怎么会。”

“无论你多不愿意,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女孩。”

他发一会子愣,低下头来,“你不长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辈子是小孩。”

我微笑,无言。

“这些年来,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谁不是呢。”不愿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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