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天(2)
与沙发那边谈论自己寿衣和骨灰盒的昂贵不同,塑料椅子这边比较着谁的价廉物美。坐在我前排的两位候烧者交谈时知道,他们是在同一家寿衣店买的同样的寿衣,可是一个比另一个贵了五十元。买贵了的那位唉声叹气,喃喃自语:
“我老婆不会讲价。”
我注意到塑料椅子这边的候烧者也都穿上了寿衣,有些身穿明清风格的传统寿衣,有些身穿中山装或者西装的现代寿衣。我只是穿上陈旧的白色中式对襟睡衣,我庆幸早晨出门时意识到臃肿的棉大衣不合适,换上这身白色睡衣,虽然寒碜,混在塑料椅子这里也能滥竽充数。
可是我没有骨灰盒,我连落叶归根和流芳千古这样的便宜货也没有。我开始苦恼,我的骨灰应该去哪里?撒向茫茫大海吗?不可能,这是伟人骨灰的去处,专机运送军舰护航,在家人和下属的哭泣声中飘扬入海。我的骨灰从炉子房倒出来,迎接它们的是扫帚和簸箕,然后是某个垃圾桶。
坐在身旁的一位老者扭头看见了我的脸,惊讶地问:“你没有净身,没有整容?”
“净身了,”我说,“我自己净身的。”
“你的脸,”老者说,“左边的眼珠都出去了,鼻子歪在旁边,下巴这么长。”
我想起来净身时忘记自己的脸了,惭愧地说:“我没有整容。”
“你家里人太马虎了,”老者说,“没给你整容,也没给你化妆。”
我是孤零零一个人。给予我养育之恩的父亲杨金彪一年多前身患绝症不辞而别,我的生父生母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已置身另外一个世界。
坐在另侧身旁的一个女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她打量起了我的衣着,她说:“你的寿衣怎么像睡衣?”
“我穿的是殓衣。”我说。
“殓衣?”她有些不解。
“殓衣就是寿衣,”老者说,“寿衣听上去吉利。”
我注意到了他们两个的脸,都是浓妆艳抹,好像要去登台表演,而不是去炉子房火化。
前面的塑料椅子里有一个候烧者对身穿蓝色衣服的抱怨起来:“等了这么久,也没听到叫号。”
“正在进行市长的遗体告别仪式,”身穿蓝色衣服的说,“早晨烧了三个就停下了,要等市长进了炉子房,再出去后,才能轮到您们。”
“为什么非要等到市长烧了,才烧我们?”那个候烧者问。
“这个我不知道。”
另一个候烧者问:“你们有几个炉子?”
“两个,一个是进口的,一个是国产的。进口的为贵宾服务,国产的为您们服务。”
“市长是不是贵宾?”
“是。”
“市长要用两个炉子烧吗?”
“市长应该用进口炉子。”
“进口炉子已经留给市长了,国产炉子为什么还要留着?”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两个炉子都停了。”
沙发区域那边有贵宾向身穿蓝色衣服的招招手,他立即快步走去。
那个贵宾问他:“市长的遗体告别还有多久?”
“我不太清楚,”他停顿一下说,“估计还有一会儿,请您耐心等候。”
一个迟到的候烧者刚刚进来,听到他们的对话,站在通道上说:“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有各区县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千多人,一个一个向市长遗体告别,还不能走快了,要慢慢走,有的还要哭上几声。”
“一个市长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个贵宾很不服气地说。
这个迟到的继续说:“早晨开始,城里的主要道路就封锁了,运送市长遗体的车开得跟走路一样慢,后面跟着几百辆给市长送行的轿车,半小时的路可能要走上一个半小时。现在主要道路还在封锁,要等到市长的骨灰送回去以后,才会放行。”
城里主要道路封锁了,其他的道路也就车满为患。我想起早晨行走在浓雾里连串的车祸声响和此后看到的一片狼藉景象。随即我又想起半个月前报纸电视上都是市长突然去世的消息,官方的解释是市长因为工作一操一劳过度突发心脏一病去世。网上流传的是民间的版本,市长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行政套房的床上,与一个嫩模共进高一潮时突然心肌梗塞,嫩模吓得跑到走廊上又哭又叫,忘记自己当时是光屁一股。
然后我听到沙发那边的贵宾谈论起了墓地,塑料椅子这边也谈论起了墓地。塑料椅子这边的都是一平米的墓地,沙发那边的墓地都在一亩地以上。或许是那边听到了这边的议论,沙发那边一个贵宾高声说:
“一平米的墓地怎么住?”
塑料椅子这边安静下来,开始聆听沙发那边令人瞠目的奢华。他们六个中间有五个的墓地都建立在高高的山顶,面朝大海,云雾缭绕,都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的海景豪墓。只有一个建立在山坳里,那里树林茂密溪水流淌鸟儿啼鸣,墓碑是一块天然石头,在那里扎根几百上千年了,他说现在讲究有机食品,他的是有机墓 碑。另外五个的墓碑有两个是实体的缩小版,一个是中式庭院,一个是西式别墅;还有两个是正式的墓碑,他们声称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最后一个说出来让大 家吃了一惊,他的墓碑竟然是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而且尺寸大小一样,只是纪念碑上面毛一泽一东手迹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改成了“李峰同志永垂不朽”,也是毛一泽一东的手迹,是他的家人从毛一泽一东的手迹里面找出来“李峰同志”四个字,放大后刻到墓碑上面。
他补充道:“李峰同志就是我。”
有一个贵宾对他说:“这个有风险,说不定哪天被政一府拆了。”
“政一府那边已经花钱搞定,”他胸有成竹地说,“只是不能让记者曝光,我的家属已经派出十二人对记者严防死守,十二个人刚好是部队一个班的编制,有一个警卫班保护我,我可以高枕无忧。”
这时候烧大厅的两排顶灯突然亮了,黄昏时刻变成正午时刻,身穿蓝色衣服的这位急忙走向大门。
市长进来了,他一身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色衬衣,系着一根黑色领带。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脸上化了浓妆,眉毛又黑又粗,嘴唇上抹了鲜艳的口红。身穿蓝色衣服的迎上去,殷勤地指引他:
“市长,请您到豪华贵宾室休息一下。”
市长微微点点头,跟随身穿蓝色衣服的向前走去,大厅里面有两扇巨大的门徐徐打开,市长走进去之后,两扇门徐徐合上。
沙发那边的贵宾们没有了声音,豪华贵宾室镇住了沙发贵宾区,金钱在权力面前自惭形秽。
我们塑料椅子这边的声音仍然在起伏,谈论的仍然是墓地。大家感慨现在的墓地比房子还要贵,地段偏远又拥挤不堪的墓园里,一平米的墓地竟然要价三万 元,而且只有二十五年产权。房价虽贵,好歹还有七十年产权。一些候烧者愤愤不平,另一些候烧者忧心忡忡,他们担心二十五年以后怎么办?二十五年后的墓地价 格很可能贵到天上去了,家属无力续费的话,他们的骨灰只能去充当田地里的肥料。
坐在前排的一个候烧者伤心地说:“死也死不起啊!”
我身旁的那位老者平静地说:“不要去想以后的事。”
老者告诉我,他七年前花了三千元给自己买了一平米的墓地,现在涨到三万元了。他为自己当初的远见高兴,如果是现在,他就买不起墓地了。
他感慨道:“七年涨了十倍。”
候烧大厅里开始叫号了。显然市长已经烧掉,他的骨灰盒上面覆盖着党旗,安放在缓缓驶去的黑色殡仪车里,后面有几百辆轿车缓缓跟随,被封锁的道路上哀乐响起……贵宾号是V字头的,普通号是A字头的,我不知道市长级别的豪华贵宾号是什么字母打头,可能豪华贵宾不需要号码。
属于V的六个贵宾都进去了,属于A的叫得很快,就如身穿蓝色衣服的所说,有很多空号,有时候一连叫上十多个都是空号。这时候我发现身穿蓝色衣服的站在我旁边的走道上,我抬起头来看他时,他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
“空号的都没有墓地。”
我没有骨灰盒,没有墓地。我询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听到了A64,这是我的号码,我没有起身。A64叫了三遍后,叫A65了,身旁的女人站了起来,她穿着传统寿衣,好像是清朝的风格,走去时两个大袖管摇摇摆摆。
身旁的老者还在等待,还在说话。他说自己的墓地虽然有些偏远,交通也不方便,可是景色不错,前面有一片不大的湖水,还有一些刚刚种下的树苗。他说自己去了那里以后不会出来,所以偏远和交通不方便都不是问题。然后他打听我的墓地是在哪个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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