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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天(3)

下两只白手套,十根骨骼的手指抖动着接过了黑布,又抖动着给自己空荡荡的袖管戴上这块黑布。

他给自己骨骼的双手戴上破旧的白手套之后,抬起头看着我,我看见他空洞的眼睛里流出两颗泪珠。虽然他早我来到这里,仍然流下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眼泪。

“有人告诉我,朝着这个方向走,能见到我的女朋友。”

“谁是你的女朋友?”
 

【4】

“最漂亮的那个。”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刘梅,也叫鼠妹。”

我在返回的路上,一个步履急切的人走到我跟前,他的左手一直捂住腰部,身体微微歪曲,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我认出这个急切的人,头上乱蓬蓬的黑发像一顶皮毛帽子,我想起他曾经有过的花花绿绿的发型,他应该很久没有染发,也没有理发。

“你是伍超。”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认识你。”

“你怎么会认识我?”

“在出租屋。”

我的提醒逐渐驱散了他脸上的迷惘,他看着我说:“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就是在出租屋。”我说。

他想起来了,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是的,是在出租屋。”

我看着他左手捂住的腰部,问他:“那里还疼吗?”

“不疼了。”他说。

他的左手离开了腰部,随后又习惯地回到那里继续捂住。

我说:“我们知道你卖掉一个肾,给鼠妹买下一块墓地。”

“你们?”他疑惑地看着我。

“就是那里的人。”我的手指向前方。

“那里的人?”

“没有墓地的人都在那里。”

他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他又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肖庆过来了,他告诉我们的。”我说。

“肖庆也来了?”他问,“什么时候?”

“应该是六天前,”我说,“他一直在迷路,昨天才来到我们那里。”

“肖庆是怎么过来的?”

“车祸,浓雾里发生的车祸。”

他迷惑地说:“我不知道浓雾。”

他确实不知道,我想起来肖庆说他躺在地下的防空洞里。

我说:“那时候你在防空洞里。”

他点了点头,然后问我:“你过来多久了?”

“第七天了。”我问他,“你呢?”

他说:“我好像刚刚过来。”

“那就是今天。”我心想他和鼠妹擦肩而过。

“你一定见到鼠妹了。”他的脸上出现期盼的神色。

“见到了。”我点点头。

“她在那里高兴吗?”他问。

“她很高兴。”我说,“她知道你卖掉一个肾给她买了墓地就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现在还哭吗?”

“现在不哭了。”

“我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欣喜的神色像一片树叶的影子那样出现在他的脸上。

“你见不到她了,”我迟疑一下说,“她去墓地安息了。”

“她去墓地安息了?”

欣喜的树叶影子在他脸上移走,哀伤的树叶影子移了过来。

他问我:“什么时候去的?”

“今天,”我说,“就是你过来的时候,她去了那里,你们两个错过了。”

他低下头,无声哭泣着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停止哭泣,忧伤地说:“我要是早一天过来就好了,就能见到她了。”

“你要是早一天过来,”我说,“就能见到光彩照人的鼠妹。”

“她一直都是光彩照人。”他说。

“她去安息之地的时候更加光彩照人。”我说,“她穿着婚纱一样的长裙,长裙从地上拖过去……”

“她没有那么长的裙子,我没见过她有那么长的裙子。”他说。

“一条男人长裤改成的长裙。”我说。

“我知道了,她的牛仔裤绷裂了,我在网上看到的。”他忧伤地说,“她穿上别人的裤子。”

我说:“是一个好心人给她穿上的。”

我们沉默地向前走着,空旷的原野纹丝不动,让我们觉得自己的行走似乎是在原地踏步。

“她高兴吗?”他问我,“她穿着长裙去墓地的时候高兴吗?”

“她高兴,”我说,“她害怕春天,害怕自己的美丽会腐烂,她很高兴你给她买了墓地,在冬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就能够去安息,带着自己的美丽去安息。我们都说她不像是去墓地,像是新去出嫁,她听了这话伤心地哭了。”

“她为什么哭了?”他问。

“她想到不是去嫁给你,是去墓地安息,她就哭了。”我说。

伍超伤心了,他向前走去时摆动的右手举了起来,接着一直捂住腰的左手也举了起来,他两只手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走着。

“我不该骗她,”他说,“我不该拿山寨的iPhone去骗她,她很想有一个iPhone,她每天都挂在嘴上,她知道我没有钱,买不起真正的iPhone,她只是想想说说。我不该拿一个山寨的去骗她,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不是我给她买了山寨货,是我骗了她。”
 

【5】

他擦眼睛的两只手放了下来,他说:“如果我告诉她,这是山寨的,我只有这么一点钱,她也会高兴的,她会扑上来抱住我,她知道我尽心尽力了。

“她对我太好了,跟了我三年,过了三年的苦日子。我们太穷,经常吵架,我经常发火,骂过她打过她,想起这些太难受了,我不该发火,不该骂她打她。再穷再苦她也不会说离开我,我骂她打她了,她才哭着说要离开我,哭过之后她还是和我在一起。

“她有个小姐妹,在夜总会做小姐,每晚都出台,一个月能挣好几万,她也想去夜总会做小姐,说只要做上几年,挣够钱了跟我回家,盖一幢房子,和我结婚,她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我结婚。我不答应,我受不了别的男人碰她的身体,我打了她,那次把她的脸都打肿了,她哭着喊着要离开我。第二天早晨醒来,她抱住我,对我说了很多声对不起,说她永远不会让别的男人碰她的身体,就是我死了,她也不会让别的男人碰,她要做寡妇。我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死了你不能算是寡妇;她说放屁,你死了我就是寡妇。

“去年冬天的时候,比这个冬天还要冷,我们刚刚搬到地下防空洞里,身上的钱花完了,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我们在床上躺了一天,只喝了一些热水,热水 是她向邻居要来的。到了晚上,饿得心里发慌,她下了床,穿戴好了,说出去要点吃的。我说怎么要。她说就站在街上向走过去的人要。我不愿意,我说那是乞丐。 她说你不愿意就躺着吧,我去给你要点吃的来。我不让她去,我说我不做乞丐,也不让你做乞丐。她说都快饿死了,还在乎什么乞丐不乞丐的。她一定要出去,我只 好穿上羽绒服跟她走出防空洞。

“那天晚上很冷,风很大,从脖子一直灌到胸前。我们两个站在街上,她对走过去的人说,我们一天没吃东西了,能不能给我们一点钱。没有人理睬我们,我们在寒风里站了一个多小时,她说不能这样要饭,应该站到饭馆门外去等着。她拉着我的手,在寒风里走过一家亮堂堂的面包皮房,她拉着我又走了回去,让我在外面站着,自己走进去,我透过玻璃看着她先是向柜台里的服务员说些什么,柜台里的服务员摇头;她又走到几个坐在那里吃着面包皮喝着热饮的人面前,对他们说了一些话,他们也是摇头。我知道他们都拒绝给她面包皮,她从里面走出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拉着我的手走到一家看上去很高档的餐馆门口,她说就在这里等着,里面吃完饭的人将剩菜打包皮出来时,向他们要打包皮的剩菜。那时候我又冷又饿,在寒风里站都站不稳了,她好像不冷也不饿,站在那里看着一伙一群的人走出来,没看到有人手里提着打包皮的剩菜,只有轿车一辆辆驶过来把他们接走。那家餐馆太高档了,去吃饭的都是有钱人,都不把剩下的菜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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